咚、咚、咚……将近子时,怎会有人敲门?彭小丐猛然跳起。一跳太急,竟踉跄了一下,他忍不住“咦”了一声,弯腰取刀。
又听门外有人喊道:“我听到声音了,别装睡!老头子,出来,有你好处!”
杨衍认得是王红的声音,虽纳闷她为何夜访,然而此时他已不用再忍,回口骂道:“明早我们就走,不用你什么好处,滚!”
王红骂道:“谁跟你这臭泼皮说话,明早爱死哪死哪去!”她虽压低了声音,那股泼辣味仍是呛人。
此时夜深人静,但原先住在左右的短工早已搬走,两排宿舍仅剩杨衍与彭小丐两人,即便王红稍稍拉高了音量,也没人察觉。
彭小丐仍恐有诈,把刀背在身后,示意杨衍开门。杨衍夜视不便,屋内昏暗,于是点了灯,这才将门推开一条缝,问道:“什么事?”
王红就要把门撞开,杨衍早防她这一手,用力顶着门。不料王红看着娇滴滴一个姑娘,力气竟大,杨衍脚下虚浮,险些摔倒,赶忙用力方才把门顶住,口中骂道:“你再撞门,我就大叫,让守卫抓你!”
王红似是吃了一惊,怒道:“你敢!”
杨衍怒道:“我有什么不敢!我现在就叫!”
彭小丐见他们纠缠,怕多生事端,将刀藏在被下,道:“孙兄弟,让王姑娘进来说话。”
杨衍稍一松手,王红猛力一撞,门板撞在杨衍面门上,顿时鼻血长流。杨衍忍她几个月,此时情绪低落,又被她这样胡搅蛮缠,不禁勃然大怒,揪住王红衣领,一把将她攒在墙上。这一下好不用力,王红后脑撞着墙壁,“咚”的一声,甚是响亮。
王红吃痛,一巴掌扇上杨衍脸上,骂道:“臭不要脸的,打女人!”杨衍吃了这一巴掌,反手也是一巴掌打回去,骂道:“你是贱人!贱人不算女人!”
彭小丐看他们扭打成一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不好施展功夫,只得拉开两人,喊道:“别打了!”
两人还有不甘,虽被分开来,仍是你一拳我一脚,不住狂踢乱打。杨衍气得怒目圆睁,王红也是面目狰狞。
两人怒目相对,屋内灯火虽不明亮,两人相距却近,王红突然“咦”了一声,道:“你的眼睛?”
杨衍吃了一惊,忙扭过头去,骂道:“贱人,关你屁事!”
彭小丐道:“都给我闭嘴!王姑娘,明日咱们就离开昆仑宫,今夜不受你气!”
王红喘着气,胸口不住上下起伏,低声道:“我就说这事!这泼皮我不管,卢老头,想不想多挣点银子?”
彭小丐狐疑问道:“挣什么银子?”
王红咬着下唇,忿忿道:“要不是那些杂役都走了,剩下你们两个,小的不可靠,这爽缺还轮不着你呢!”
彭小丐道:“少废话,有事说事!”
王红道:“刚巧有人病了,空出个缺来,问你干不干。就这几天,一天两钱银子。”
“两钱银子?这么好的美差能从天上掉下来?”彭小丐是老江湖,不免起疑,“谁病了?补什么缺?”
王红道:“别问补谁的缺。倒粪桶,干不干?”
彭小丐摇头道:“你没说是谁病了。”
“这么好的美差,你说做不做就是!”王红怒骂,“别瞪鼻子上脸,问东问西!我没便宜老爹!”
“这昆仑宫上下你还能找着一个空闲的,你就找去!”彭小丐道,“不说清楚,老头子少挣点,不过每餐少扒两口饭罢了!”
王红见彭小丐刁难,玉牙紧咬,好一会才道:“是霍勋摔断腿,明日不能干活。”
彭小丐疑道:“几时轮到霍总管挑大粪了?”
王红怒骂道:“你不也看见了,前几天死了俩银卫,现在宫内长短工闲杂人等连同挑大粪的,这几天都不给入宫,剩下守备的守备巡逻的巡逻,哪来的闲差?霍勋这仓库又没进货,就落了挑大粪的活!”
杨衍冷笑道:“这好,臭味相投,莫怪你跟他合得来!”他骂人甚少别出心裁,对自己这句辱骂颇感得意。
“不让你去是怕你偷吃!”王红反唇骂道。
杨衍大怒,忽地心念电转,这不就又有办法留在昆仑宫了?怎地这么巧?
彭小丐也有疑心,问道:“霍勋怎么摔断腿的?”
王红扭捏道:“不干你的事!”
彭小丐道:“我老人家问一句你答一句,等我问明白,这活也不用干了!”
王红一咬牙,道:“几天前宫里闯进一只瞎了眼的猞猁,跟我住的姑娘怕,在屋里放了捕兽夹,我忘了提醒……”
杨衍本想问“那怎么夹断了霍勋的腿”,话没出口就明白了,道:“用对了!可惜抓一个跑一个,没抓着一对狗男女!”
王红反唇道:“这狗男女好上了,才生了你这狗杂种!”
杨衍大怒,两人又是呲牙咧嘴,怒目相对。
彭小丐明白得更快,昆仑宫遣散杂役,原本女眷就少,这下更是零仃,王红趁这时机夜会情郎,没想把霍勋的脚给夹断了。规矩是男丁入夜擅自进入女眷房中,无论缘由皆是处死,难怪王红遮遮掩掩,她不敢找别人帮忙就是怕声张。
这却是个大好机会,彭小丐问道:“是哪个地方的夜香要处理?”
整个昆仑宫腹地广大,宫殿楼阁数百间,住人数千,不可能一个人包办所有夜香。
王红道:“昆仑殿后方,共议堂到二爷寝殿。”
彭小丐眉头一挑,道:“我年纪大了,这活粗重,让我这兄弟做。”又对杨衍道,“银钱分你一半,帮我干这活。”
杨衍心中疑惑,仍答道:“卢伯伯怎么说怎么好。”
王红讥嘲道:“我怕他偷吃不擦嘴,被人发现!”
杨衍大怒,想要回嘴,一时想不到有新意的骂法,只得忍着。
王红道:“你留下来,另一个明天就走。”
彭小丐道:“行,这活干到几时?”
王红大喜道:“等这些掌门下山,昆仑宫不用戒备就行。”随即取出一张图纸。彭小丐眼前一亮,却不正是昆仑殿周围的房间分布?当下王红指出哪几处有粪桶,要杨衍记着,又说送到胡沟镇处置。她与杨衍每说两句便要对骂几句,杨衍口拙,往往被她骂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怀恨在心。
王红走后,杨衍问道:“天叔,大好机会,怎么是我留下你走?”
彭小丐道:“认得我的掌门太多,反倒危险。你照我的吩咐去做……”
※ ※ ※
第二天一早彭小丐就离开昆仑宫。胡沟镇都是九大家人马,他不敢深入,躲在停兵台附近一处隐密地方。他躲在暗处,瞧见诸葛焉骑着一匹通体无杂毛极为雄俊的白马上山。
杨衍推着粪车下山,换了干净粪桶。果然守门的见是粪桶,未作详查就放了杨衍进去。
从昆仑宫大门走至昆仑殿,一路上守卫重重,所见都是巡逻,杨衍这才明白困难,只得仔细观看守卫巡逻路线,找个好地方。
又过了一天,九大家掌门聚集,十年一度的昆仑共议召开,昆仑殿周围清空。
在那之前,杨衍照例推了粪车,只是这次桶中藏着一个人。
他在山下接了彭小丐。
“这一趟总有些古怪。”彭小丐对他说,“每到绝处,总有人推一把似的。”
杨衍没有多想,他太紧张了。
照着昨晚仅只一次的查勘,杨衍推着粪车一路进入昆仑殿,只求路上不要有人查问。到了大殿外,正要转入齐子慷书房方向,见一名气质俊雅的中年男子正与守卫说话,守卫态度极为恭敬。杨衍不认得那人,低头推着粪车走过,守卫本要叫住他,犹豫了会又没管。
一过大殿便海阔天空,为防有人偷听,昆仑殿到后方共议堂周围全无守卫。杨衍找了个僻静茅房,将彭小丐放出,取了彭小丐替他带上的钢刀。
终于到了动手的时刻。杨衍取了布条绑在手上,将钢刀扎紧,一路摸到共议堂前。
共议堂大门紧闭,里头聚集着九大家最重要的人物。门关得很紧,从窗格的细缝中可以见着里头的人似在说话,但不知在说些什么。
好安静,整个共议堂周围,安静得只有落叶的声音。杨衍与彭小丐躲在一处假山后,杨衍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里头高手云集,成功与否就在于彭小丐偷袭的雷霆一击能否得手。然而就算报仇成功,只怕也难逃一死,无论自己还是彭小丐。
杨衍突然发现,从一开始,这就是个死局。
彭小丐知道他要说什么,低声道:“我死了,威儿就安全了。这仇不只是为你报,也为我自己,为我儿子,我媳妇!”
徐放歌也好,严非锡也好,走一个人出来就好,千万不要两三个人一道出来。
严非锡或徐放歌会出来吗?
杨衍吞了口唾沫。这安静太不寻常,他甚至听见了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呀吱”一声,有人出来了。
是严非锡?还是徐放歌?是一个人,还是九个人?
谁先出来?昆仑共议结束了吗?
太多的问题在杨衍脑海中盘旋。
不是严非锡,是方才与守卫交谈的那名俊雅中年男子,杨衍觉得有些眼熟,这人像是出来喘口气般。
“是啊。”杨衍突然想到,“共议堂不是才刚刷完木漆?就算掺了香料,里头味道依旧很大,出来透气也属正常。”
那中年人向前走了几步,吸了几口气,回过身来望着共议堂。
好静,杨衍想着:为什么这么安静?
“轰隆”一声,宛如天塌地陷,杨衍只觉双耳像是被人用尖锐的棍子捅穿了般,眼前天旋地转,几乎立身不住。
巨大的声响伴着漫天尘烟不绝于耳,有木石交击的声音,有金铁碰撞的声音,太多太多声音混杂在一起,杨衍听不清。第一声巨响已经震晕了他,他耳中只有强烈的嗡鸣,没有其他声音。
他亲眼目睹共议堂在他面前崩塌,夷为一片平地。
断壁残垣下,活埋了八个当今世上最重要的人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