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丐笑道:“齐子概向来讨厌华山,这亲事我看不成。聘礼要退回华山,得经过天水。”
这却不是他瞎猜的。他与三爷重庆一别,估算着齐子概回到崆峒也就几天前的事。照齐子概性格,绝不会把小房许给严旭亭。
老癞皮道:“这太危险了,不成!彭老英雄,以您武功声望,就寻常大户人家那些个保镖护院,您连抢都不必,敲了大门进去,他们就得乖乖奉上几十两银子。若是惊动门派,也不过一场好杀。这几千上万两的生意,您一不买地置产,二不经商走货,说句难听的,老英雄连客栈都住不安稳,这么多银两放身上做什么用?”
“这批红货我一两也不要。”彭小丐道,“我要人。”
饶长生不解道:“人?什么人?”
彭小丐道:“我要严家三公子严旭亭。”
老癞皮只吓得没把胆汁给吐出来,忙道:“您说什么?!您……您要抓华山掌门的儿子?!”
杨衍见他吓得厉害,笑道:“二寨主别慌,先听天叔怎么说吧。”
彭小丐道:“别急,先听听。”
若不是怕人前失礼,老癞皮真想捂着耳朵大喊“不听不听”。
彭小丐接着道:“江西的事,我猜你们或有耳闻,若是没听过,我这里简单说说。华山与我结了仇名状,抓了我孙子,当时主谋便是今日来求亲的严家老三严旭亭。我想救回孙子,这严三恰好自投罗网,往崆峒来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我这边只有三人,杀人或许还有机会,生擒却难,只得仰仗饶刀山寨义助了。”
老癞皮苦着脸道:“老英雄,您身上绑着华山的仇名状,要我这小小山寨义助?不敢,不敢!”
彭小丐看向饶长生,问道:“怎地我话才说一半,副寨主就怕成这样?”
饶长生被他一激,皱眉说道:“老癞皮你别慌,听彭老英雄怎么说。”
此时杨衍也看出这饶长生好大喜功,果然如老癞皮所言,年轻气盛,不肯服输。天叔故意放低身段,使他志得意满,面子上便下不去,果然是老江湖的手腕。
彭小丐接着道:“我给你们分剖分剖,看这买卖成不成。先说第一件,劫了这批聘礼有无后患?昆仑共议有一条规矩,兵不犯崆峒,今天华山在崆峒境内吃了闷亏,想要兴兵讨伐饶刀山寨,行吗?肯定不行。至多也就是派几十名高手,让方敬酒、杜吟松、赵子敬这几名大将领着人过来。饶刀山寨得了这批红货,有了钱粮,又有号召力,聚起一股势力,到时少说也有五百人众,怕他这区区数十人?就算来的是方敬酒,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至于铁剑银卫,铁剑银卫本来就是你们仇敌,要躲要战都免不了。再说一桩事,现而今是腊月,明年便是昆仑共议,元宵一过崆峒便要戒严,以便迎接各派掌门来到。通常这时节,铁剑银卫只在各处巡逻,以防生事,并不主动扫匪,五月前都可保安稳。半年时间足够让山寨招兵买马,另觅藏身之所,甚至分了红,各自散去也不是不行。”
老癞皮当了十几年马匪,知他所言非虚,崆峒扫荡境内盗匪只在昆仑共议前一年最为勤奋,元宵过后反而在各地要道驻守重兵巡逻,除非真有马匪犯事,否则不会主动扫荡,于是道:“就算老英雄说的在理,护送那严三公子的人得有多少?我们哪有本事抢?”
“再说第二桩。”彭小丐道,“我估计押送红货与保护严旭亭的华山弟子约有百余人,至多不过两百人。他仗恃什么?还不是想着谁敢劫九大家的聘礼?领头的将领我不知是谁,许是方敬酒,那更是冤家路窄,极好极好。对方有两百人,我们也有两百人,兵力上不输他们。”
兵力不输,素质却差着老大一截,这群马匪怎么跟门派弟子比?以二换一还是便宜的!再说一百多人还是彭小丐故意少说了些,两三百也不奇怪。彭小丐料他们必然想到这层,于是说道:“有心算无意,他们料不着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们偏打一个措手不及。我瞧山寨里所用兵器,强弩硬弓都是新品,我们设好埋伏,以少胜多,不是不可能,寨主不就干过这事?”
饶长生想起父亲率百人伏击杀鬼,以少胜多,自己也杀了狄泽,不由得有了几分信心。自己从边迁那买了许多兵器给山寨新进弟兄使用,这笔开销也需找回,现今腊月,山寨存粮足够,捱过这个冬天不难,但正如彭小丐所说,直到明年五月前,崆峒境内管制严格,营生困难……
老癞皮见饶长生陷入思索,颤声道:“寨主该不会当真了吧?”
彭小丐道:“只要山寨齐心合力,我这几天帮忙排布阵势,你们听指挥,这事必成。再过几日,天下人都会听到饶长生饶寨主的大名,饶刀山寨便是九大家之下第一马匪!”
饶长生两眼绽出光芒,点头道:“有彭老英雄相助,此事必然能成!”
※ ※ ※
杨衍三人被安排在饶长生居所附近的土堡里。沙鬼早先势力庞大,壮丁连同家眷五百余口,现今房子住不满一半,三人各被安排了一间空房,杨衍与彭小丐这段时日俱是野宿,难得舒适。
饶长生为表礼遇,晚餐特地送来一壶酒。三人聚在一起,杨衍笑道:“天叔,我以为你是个威武汉子,没想唬弄人也这般厉害。”
彭小丐眉头一扬,道:“我也不是骗他,要劫华山确实可行。严三这娃儿,养得身娇肉贵,终究年轻识浅,江西那一仗打得不漂亮,临机应变慢。他若带了惯战的大将,这事难成,若只带了几个年轻高手,”他冷笑一声,“还得看够不够我啃两口。”
“两百多人要进天水城可不容易。”杨衍道,“得分批,时间不怎么充裕,明日便得动身。”
“不用进城。”明不详道,“我猜前辈也不打算进城。”
彭小丐点点头,道:“天水城里有星宿门总部,驻有铁剑银卫的重兵,不能在那动手。我们派个精细可靠的探子入城打听消息,查知底细。天水往东不远便是华山地界,等严三出城,我们找个好地势,半路伏击。”
三人正说话间,忽听门外传来饶长生的声音。只听他大声道:“你就这样看不起我,认定我不能成事?!你看着,你丈夫是有本事的!等到了来年,天下人都知道崆峒有个饶刀山寨,寨主就是老子,饶长生!”
明不详站起身来,推开一道门缝,只见一名白净少女正与饶长生说话。彭小丐摇摇头,道:“这少年年轻气盛,贪慕虚荣,眼高手低,山寨早晚毁在他手上。”
杨衍问道:“天叔,你怎么看出来的?”
“靴子。”明不详望着门外,淡淡道,“太干净了。衣服也太扎眼,是新的。”
彭小丐点点头,道:“荒山野地,遍地泥泞,靴子擦得这么干净,还穿件大红袄。崆峒地界不是黄沙便是白雪,披一身大红,出门当靶子吗?”
杨衍道:“指不定他干活时会换件衣服?”
彭小丐笑道:“寨主当得这么阔气,底下人会服气?”
杨衍哈哈大笑,道:“天叔跟明兄弟都很细心啊!”
又听饶长生骂道:“我就说你今日怎地这么有心,主动找我说话,原来是老癞皮找你嚼舌根!操,我这就去问他!他要是怕,就留在山寨里看门!”
杨衍问道:“寨主跟谁吵架呢?”
明不详道:“应该是他夫人。”过了会道,“我去看看。”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白妞见饶长生走得甚急,眼看拦不住,正要关门,却见一名俊美异常的少年走近,不禁一愣,问道:“你是谁?”
“在下明不详,今日来的客人。”
白妞眉头一皱,冷冷道:“就是你唆使山寨的人去送死?”
“不一定是送死。”明不详望向饶长生远去的背影,冷不丁问道,“你不喜欢你丈夫?”
白妞听他问得唐突,冷冷道:“别胡说。”
明不详道:“寻常夫妻,丈夫这样大声说话,妻子若没骂回去,不是怕,就是敬爱。”他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直直望入白妞眼中,“你却只是冷冷看着。”
白妞掩门,道:“你多心了。”
“你若不想跟他在一起,我可以帮你逃走。”明不详道,“不论你是为了什么理由,都不用把一辈子葬送在这。”
白妞掩门的手忽地停下,那双了无生气的眼里蓦地有了细微活力,像是垂死的青蛙突然抖动四肢。
“我留下来是为了报恩。”她忽地笑了,对着明不详微笑道,“也是为了报仇。”
房门掩上,再也看不见门后那条人影。
“明兄弟,你干嘛呢?”杨衍追了出来,好奇笑道,“该不是看上人家压寨夫人?别仗着一张脸漂亮,到处勾引良家妇女。”
明不详摇摇头:“没事。”回头望向杨衍,若有所思,问道,“杨兄弟,你想没想过不报仇,过安生日子?”
“没有,一刻也没有!”杨衍咬牙道,“怎么,你也要劝我别报仇?”
明不详微微一笑,宛若冰寒大地上拂过一道春风:“没有,我一刻也没想过劝你放下。”
杨衍笑道:“我就知道明兄弟懂我!”
两人相视微笑,恍如相交多年的故友。
※ ※ ※
天水是崆峒麾下最大的门派星宿门的辖地,铁剑银卫众多。沈未辰把李景风打扮成随从模样,硬着头皮将他带入城内,找了间小客栈置放好行李,这才去文家拜访。
管家听说是小少爷的朋友来上香,忙通知文家人。文父走了出来,见是两名美貌姑娘跟一名随从,甚是讶异。沈未辰报了来意,说是文若善的朋友,想来上炷香,文父问了来历,沈未辰说自己与李景风来自青城,顾青裳则自禀来自衡山,都是文若善在旅途上认识的朋友。文父点点头,引了三人入内。
当初文若善身亡,尸体在路上收殓,回到青城后,谢孤白派人将骨灰并着一封信寄回他老家,信上只说文若善旅途中染上急病身亡。
“害死若善的凶手还没抓着,让他们知道得越多,越危险。”谢孤白这样说。
文父引了三人来到灵堂,沈未辰和李景风先后上香,不认识文若善的顾青裳也跟着上了香。沈未辰心下祝祷道:“若善哥哥,我跟景风来看你了。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早日抓着凶手,替你报仇。”
李景风祝祷道:“文公子,虽然我后来才知道你的本名,但船上那段日子多亏你教导,让我学了不少学问。望你保佑我找到凶手,替你报仇。”
顾青裳祝祷道:“文公子,虽然我不认识你,但听说你是个好人,以前是教书的。既然你我同开书院,望你保佑我书院顺利,那些孩子勤奋读书,别惹我不开心。对了,我叫顾青裳,住衡山,虽有些远,但你别嫌山高水长,多来关照。”
三人上香已毕,文父请三人到厅中叙茶,文若善的两位哥哥嫂嫂也出来面客。文大哥相貌斯文,气质儒雅,文二哥留了两撇胡子,看着比大哥年纪还大些,商贾气息更重。
只见文父红了眼眶道:“这孩子就是不省心,生意不做,书院不管,也不知认识了什么人,偏说要去游历,一去就是两年多,回来……就是一坛子……”他甚是哀伤,不住骂道,“不孝!真是不孝!”
文大哥问道:“三位是怎么认识舍弟的?”
沈未辰道:“一年多前,我们在客栈偶遇,家兄与文哥哥一见如故,就此结伴,在往四川游历的路上,文哥哥忽染重病,只……只几天就走了。”沈未辰见文父悲伤模样,心中不禁难过。
文二哥叹道:“三弟是个读书人,这两年长途奔波,或许身子骨早吃不消了。他过世前几个月还寄了家书回来,说到父母在,不远游,儿子不孝,不能长奉左右。现在回想起来,书中大有交代后事之感,想来是知道自己命不久长了。”
沈未辰一愣,道:“文哥哥知道自己会死?”她想起文若善与谢孤白交换身份一事,问道,“那是几时的事?”
文二哥道:“是他过世前三个月的事。”
沈未辰心想,那不正是他与哥哥相遇之前?
“都知道身体不好还不肯回来!这孩子,什么事情非得让他死在外头,连回家见老父老母一面都不肯?!”文父骂道,语中多有不忍。
“小弟游历天下,许是为了出书。”文二哥道,“那是他这辈子的心血。”
李景风安慰道:“密道找着了,总算还了文公子一个清白,证明他料得不错,有先见之明。要不是《陇舆山记》,三爷还找不着密道呢。”
“别说什么书了!密道找着了,《陇舆山记》下册还是禁书,有个屁用!”文父骂道,“这孩子整日狂言乱语,出书时说有密道,有蛮族,临走前又说了什么?他说九大家里说不定早有人跟蛮族勾搭上……”
“爹!”文大哥打断父亲,转头对沈未辰三人道,“抱歉,家父甫遭丧子之痛,有些胡言乱语,三位听了别往心里去。”
沈未辰疑道:“什么意思?文哥哥说九大家里有人跟蛮族勾结?什么人?”
文大哥犹豫道:“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顾青裳拱手道:“文伯父,文公子见识过人,讲的话定然有道理。他说有密道,真也查出密道,可见不是个妄人。诸位若怕受牵连,此事绝不传他人耳。若文公子真知道什么秘密,几位却避讳不说,让文公子死后抱憾,岂不可惜?”
李景风见她说话礼貌,与平常私下相处那不正经的模样大相径庭,心想:“怎么这些姑娘家都有好几个样子,一下端庄一下随性?”想着又看了一眼沈未辰,心想,“小妹也是,平日里端庄娴淑,打人时又快又狠,时而还会调皮。”
文父沉吟良久,这才道:“他离开前曾说,怀疑九大家当中有身份很高的人与蛮族勾结,只是没说哪个门派,我们只当是狂言,要他别乱说,得罪了九大家,能有好事吗?”
三人面面相觑,都觉事关重大,难以相信。以九大家身份,若地位极高,那必是权贵,实无勾结蛮族的理由。可文若善既然猜对了密道之事,难保这个推测不是其来有自,沈未辰与顾青裳都想此事回去后定要禀报,李景风却想,这事应该告诉三爷。
告别了文家人,眼看天色将暗,李景风不宜在外逗留,三人赶回客栈。正行间,忽见一支车队经过,沈未辰见是华山旗号,连忙拉了李景风躲入巷子。
李景风苦笑道:“怎么走到哪都有华山?”
沈未辰道:“你走的就是少林华山崆峒这条路,自然老撞着华山的人,想躲华山,到青城来。”
李景风笑道:“小妹又来诓我。”
沈未辰抿嘴笑道:“给不给诓?青城有大富贵等着你呢。”
李景风道:“富贵不用,能时常见着小妹、大哥二哥跟朱大夫就够了。”
顾青裳忽然“咦?”了一声,沈未辰问道:“怎么了?”
顾青裳指着转角处,道:“刚才见着一个男人,长得分外俊秀!”
沈未辰笑道:“姐姐老嚷着不嫁,怎地见着美男子就被勾了魂?”
顾青裳道:“不是,只是这么漂亮的男人我还真没见过,不由得有些讶异。”她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多了去。”
沈未辰笑道:“我哥长得好看,肚里更有真才实学。”
顾青裳笑道:“妹子又来说媒?姐姐偏不听!”
三人等华山车队过去,这才绕路回到客栈,一路上还在疑惑,怎地华山派出这么大一支车队造访崆峒?
到了晚上,沈未辰在房里指点李景风练功,又指导顾青裳一些功夫,随后三人各自回房歇息。将近子时,沈未辰睡得正沉,忽听有人轻声敲门,不禁讶异,心想:“这么晚了,谁来找我?”她轻轻问了一声:“谁?”却无回应,又想:“若是姐姐,必当出声。难道是景风?他这么晚来找我干嘛?”
若真是景风,大概是练武遇着难题了。夜诉情话,想入非非,还真不是他能干出来的。沈未辰披上袄,起身开门,不想却见门外站着名俊美秀丽的青年,瞧着有些面熟,不禁愣住。
“在下明不详,姑娘还记得我吗?”门外那人问道。
沈未辰轻呼一声,这才想起他来,道:“你是跟景风一起打船匪的那位朋友?”
“是。”明不详微微一笑,温暖和煦,如同消融冰雪的一缕春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