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潜滋暗长(下)
昆仑八十九年 十一月 冬天
播州城位在黔东,昆仑共议后,黔地被分为三块,播州临点苍、衡山、唐门三派,也是青城要地,历来驻守在此的定是嫡系,沈从赋、沈妙诗兄弟便分守着播州与剑河,还有嫁到衡山殷家的幼妹沈凤君,殷家是鹤城当地的大门派,也颇有几分代为看门守户的意思。
“想什么呢?”唐惊才嗔道,“眉毛都画歪了。”
沈从赋笑道:“哪有这回事?照镜子看看。”说着举起镜子。那是海外商贾贩来的玻璃镜子,珍贵易碎,两只巴掌大小便要三百两银子,沈从赋颇以形貌自负,这才买来。
唐惊才却推开了去,道:“你不专心,就是歪的。”
沈从赋哈哈大笑,道:“家里发了八百里加急文书,说小小前天留书离家,说是要去找朋友,这可急坏了一家子,到处找人呢。”
唐惊才道:“小妹功夫好极了,我瞧九大家的世子没一个打得过她,又有身份,不会有危险。再说,青城加紧搜找,还怕她跑去哪吗?”
沈从赋道:“这可难说,我这侄女聪明伶俐,说不定会有什么鬼主意。只是过去看她温柔闲雅,从不忤逆长辈,怎地干下这么出格的事来?”说着又皱眉道,“这名声传出去不好,就算是楚夫人,当年也是颇受非议的,娘肯定又要埋怨了。”
唐惊才抿嘴笑道:“你说她去找人,男人还女人?若是男人,又是哪家公子?”
沈从赋皱眉道:“不是哪家公子,听说是个普通人,好像还被嵩山通缉,被泰山发了仇名状。好像姓李……是玉儿的结拜兄弟。”
唐惊才道:“那还不派人快找?”
沈从赋笑道:“那是肯定,小小也算是我们夫妻的媒人。”
唐惊才故意板起脸道:“是骗婚,嫁了才知道是个糟老头,每日里都懊恼着呢。”
沈从赋笑道:“每日里都懊悔,每夜里都快活?”
唐惊才脸颊飞红,抬起粉拳捶他道:“大白天的,瞎说什么胡话!”
沈从赋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唐惊才嘤咛一声,身子像是化了,软绵绵靠在丈夫身上,脸红得跟抹了胭脂似的,柔声道:“别闹,你还要公办。”
沈从赋嘻嘻笑道:“我又没强搂着你,你自个走开便是。”
唐惊才“嗯”了一声,却不起身,低头道:“眉毛还没画完呢。”沈从赋右手搂住妻子肩膀,低头亲了一口,左手持着眉笔,替娃娃上妆般替她画眉,过了会笑道:“好了,你瞧瞧好不好看。”
唐惊才取过镜子,端详了半天,假作不屑道:“也不知帮多少姑娘画过,才有这手艺。”沈从赋笑而不语。
两人正自浓情蜜意,有下人敲门道:“四爷,唐门兵堂堂主唐绝艳具名拜帖,要见夫人。”
沈从赋只觉怀中娇躯微微颤抖,似受惊了一般,讶异道:“怎么了?”
唐惊才低头道:“没事。”说着站起身来。沈从赋见她古怪,追问道:“怎么了?”
唐惊才道:“妹妹既然是来找我的,你就别见她了,让我们姐妹私下聊聊就好。”
沈从赋讶异道:“她是兵堂堂主,以后说不定还要接冷面夫人的掌事之位,避而不见,岂不失礼?”他忽地明白什么,笑道,“吃醋了?”
唐惊才螓首低垂道:“我这妹妹什么都比我强,又比我美貌许多。我们感情不和,从小什么都抢,她抢赢什么我都能给,只有你不行,你只能是我一人的。你跟她单独见面,若被她勾走了魂,我就要不到全部啦。”
沈从赋哈哈大笑,道:“你这妹子我在婚宴上见过,穿那模样,不知道是谁的喜事吗?她确实美貌,不过与你气质不同,就跟我家小小一样,只能说各领风骚。但我听说她手段狠辣,这一年整治得你叔伯辈苦不堪言,哪有你温柔可人?这样的女子我唯有避而远之,断然不会心动的。”
唐惊才张大眼睛,问道:“真的?”
沈从赋笑道:“当然是真。”
唐惊才搂住丈夫脖子,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下,脸颊潮红,挽着他手低声道:“行,我们一起去见二妹。”
沈从赋搂住妻子纤腰,志得意满。他虽是庶出,年轻时却与大哥沈雅言感情甚笃,那时伙着五弟沈妙诗,照自己的话讲,是一段风雪月的日子,不过照爹的说法,那是放荡不思进取。爹还是欣赏三哥那种性格,虽然爹也纳妾,但那也是大娘死后的事,他与母亲确实情深爱重,难怪爹会把掌门传给三哥,大哥跟自己年轻时搞出的荒唐事实在难以收拾。
只是没想,自己一生至爱却是等到年届四十才来。他向来自诩风流,只觉得此妻子,人生夫复何求。
※ ※ ※
沈从赋虽说不会对唐绝艳动心,可真见着她时仍是眼前一亮。唐绝艳披着一件黑氅大衣,衣长及膝,裸着一双小腿,足蹬紫缕鞋,露出圆润修长的脚趾。这大衣掩上时便见端庄保暖,可说话行礼间衣襟敞开,里头却是蜀锦镂空对襟裸臂,披着一件紫纱披肩,当真是“慢束罗裙半露胸”,姿容无双,艳丽非常。
唐惊才见丈夫愣住,紧了紧手臂,问安道:“妹妹,久见了。”
沈从赋也忙道:“二姑娘今日怎地突然造访青城?也不先派人通知一下。”
唐绝艳道:“姐姐嫁来许久,不见她寄封家书回来,太婆思念孙女,特地命我带了些补气养生的药方前来问访,姐姐得空时也该回唐门见见太婆才是。”
沈从赋笑道:“原来如此,这可是贱内的不是了。”
唐惊才道:“我也思念太婆,过一阵子得了空,再跟夫君拜访太婆。”她说话时紧紧搂着沈从赋手臂,像是怕一松手他就会走脱似的。沈从赋心想:“若只是谈私事,寄封家书便是,何必派唐绝艳亲自过来?”于是问道:“还有其他事吗?”唐绝艳看了一眼唐惊才,沈从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忌讳。”
唐绝艳道:“近日点苍有些动作,料来四爷听说了。太婆要我提醒四爷,播州险要,不可轻进,唐门有险,仅能自守。”
这话的意思是说若有什么意外变故,唐门只会自守,要沈从赋小心谨慎,莫要轻易出战。沈从赋点点头道:“明白了,多谢冷面夫人提点。”
唐惊才上前挽着唐绝艳手臂,道:“你们聊完公事了,剩下便是我与妹妹的私事。相公公事繁忙,我自会招待妹妹。”
沈从赋见她飞醋吃上了天,笑道:“你们姐妹聊私情,我去公办了。”又道,“二姑娘若是事忙,临走前告诉内子一声,不用知会我了。”说完径自走下。
唐惊才道:“妹妹来我房间,咱们慢慢聊。”
两人来到内院,掩上房门。唐惊才坐在床上,唐绝艳拉了张椅子,双腿交叠,冷冷道:“瞧着挺顺利的。”
唐惊才靠在床头,左腿伸直,右脚褪下罗裙,露出一双玉足,笑道:“让男人服贴的本事,我可未必不及你。”说着拉开衣襟,露出香肩,笑道,“妹子觉得怎样?”
唐绝艳冰冷的脸上漾出一抹微笑,扑上床叫道:“叫你风骚。”
两人在床上嬉闹一阵,唐惊才这才问道:“太婆让你交代什么事?”
唐绝艳道:“带来的药材里有太婆命人特制的药方,月事后一日一服,月事来时不宜服用。”
唐惊才点点头:“就这些?”
唐绝艳道:“太婆年纪大了,明年的昆仑共议,我会代她去。”
“这也是立你当掌事的意思。”唐惊才咬着嘴唇,恨恨道,“让你侥幸。”
唐绝艳道:“侥幸也罢,本事也罢,愿赌服输。”
唐惊才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唐绝艳道:“太婆让我探你状况,已经探到了,就不用说了。”又道,“我进内院时见着唐赢,你丈夫没起疑?”
唐惊才嫁来时带来了四名护卫,唐赢是其中之一,沈从赋只当是寻常侍卫,派他去守内院。
唐惊才道:“我要他不起疑,他就不会起疑。男人,不是莫名自卑就是过度自信。”说着脸颊飞红,羞道,“我若说他棒槌太长,他自个也会剪些下来。”
唐绝艳掩嘴咯咯娇笑:“自小到大,我就服你这本事。”
唐惊才红着脸,两眼垂泪,低声道:“妹妹心狠手辣,太婆说你是武后的料。可吕后怎么了,就见不得人了吗?”
唐绝艳笑道:“别闹。你这边有什么事?说。”
“那个文若善的死因还没查到。”唐惊才一抹眼泪,神色复又严肃,皱眉咬牙道,“他出身崆峒,就跟严四那桩事一样,有人要唐门背黑锅。”
唐绝艳点点头,唐惊才又道:“贵州这几年屡次疏通浣江河道,又修建古道,我旁敲侧击,相公说是沈庸辞的意思。”
唐绝艳“喔”了一声,沉思道:“那是往湖南去的水路,这是要请衡山的奥援,还是……”
唐惊才道:“还有一件事,沈家的宝贝女儿离了家,跑去找野男人了。”
唐绝艳讶异道:“谁?”
唐惊才摇头道:“好像姓李,说是沈玉倾的结拜兄弟。”
唐绝艳冷笑道:“大好一块玉,生在青城糟蹋了。”
唐惊才笑道:“要不你抓回去教教?”
唐绝艳道:“太婆早看上了,让人求了几次亲,全被推拒了。”过了会又道,“我瞧,她早被青城教废了。”
“最后一件事,那名朱大夫,下次见面,你若收服不了他,”唐惊才冷冷道,“我就杀了他。”
唐绝艳淡淡回道:“这事不用特别知会我。”
唐惊才却道:“我却觉得非说不可。”
两人沉默半晌,唐绝艳起身道:“我该走啦。”
唐惊才起身,忽地抱住妹妹,两人紧紧相拥,不再说话。好半晌后,唐绝艳才道:“姐姐保重。”
“妹妹保重,等姐姐拿下青城,指不定就回头吃了妹妹。”唐惊才轻声道。
“姐姐尽管来,妹妹玩得起七擒七纵,让姐姐心服口服。”只这瞬间,唐绝艳重又拾回那冷艳模样,推开唐惊才,转身开门,再不回头。
门内,她们姐妹情深,门外,便是水火不容的宿敌。
※ ※ ※
青城的搜捕极快,早上发现沈未辰离家,当即发了八百里加急文书,第二天下午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青城。沈未辰两人星夜赶路,靠着身上的青城令牌在驿站换马,一路向北,到了第四天终于抵达汉中。
雅夫人怕这事传出去对女儿名声不好,把消息暂时锁在青城境内,到了汉中就是华山地界,两人这才喘了口气。“到了华山还得小心点。”沈未辰道,“青城跟华山近来交恶,若是寻常人还好,若是遇到方敬酒这样的人物,有些麻烦。”
顾青裳笑道:“怎么,怕华山把你抓去当压寨夫人?”
沈未辰道:“我好歹也是九大家的闺女。只怕惹了麻烦,会拖累你。”
顾青裳想了想,道:“没意思。你这一路闯荡,遇着危险就拿出令牌,城隍见了都得哈腰让道。这哪是走武林?是到处仗势欺人来着。”
沈未辰道:“我是出来找人,不是出来闯荡江湖的。”
顾青裳道:“意思是,若不是出来找人,你就不出来了?”
沈未辰想了想,似乎也未必是这样。到底找人是借口还是闯荡是借口,她自己也分不清,但她这趟出门确实比以往自在许多,于是问:“你说怎地?”
顾青裳道:“这一路上遇着事情,你别拿青城的令牌出来压人,靠咱俩本事解决。”
沈未辰笑道:“越说我越觉得你是诓我出门的。”
顾青裳揽着她肩膀道:“早说了,我是拐你回家当媳妇的。”
沈未辰道:“怎么就我是媳妇了?说不定是我拐你当媳妇。”
两人嘻嘻闹闹,又过了两天,终于到了汉水上。
谢孤白说到汉水上等,那是猜到李景风要往昆仑的方向去,可沈顾两人不知情,只觉得守株待兔很是被动。两人沿江而下,江面宽阔,遇着行船又不能上船盘查,李景风正被通缉,也不能直问。
到了一处,只见华山战船沿岸停靠,少则数十艘,多则上百艘,密密麻麻。沈未辰道:“这汉水上怎么停了这么多战船?比青城停在长江上的还多。”她心思细腻,隐隐觉得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