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衍道:“我也想知道景风兄弟是怎么认识三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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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运气,终于救得彭小丐,顾青裳舒了口气。照谢孤白的说法,再等几天若没消息,那彭小丐不是遭到拦截便是冒险走陆路。只是没想还能见着三爷,真是意外收获。
“顾姑娘很欣赏三爷?”身边的谢孤白问。
顾青裳反问:“难道谢先生不欣赏三爷?”
“天下谁不敬佩三爷?只是方才三爷在,顾姑娘怎么不上前攀谈几句?”谢孤白问。
不敬佩三爷的人,不只有,还不少,她就听崔师叔说过:“堂堂一个的崆峒二把手,这样一年出门几次,东闹件事,西惹点毛病,能救多少人?七年前永州闹旱,衡山放一次赈,救了数千百姓,这不踏实多了?”
这话就犯了两个毛病,一是崆峒西边就出关了,二是那上千百姓本来就是衡山百姓,难道眼看着他们饿死?崔师叔这般冷言冷语许是不满七年前三爷路经湖南时顺手把他在岳阳作威作福的一个豪绅远亲拔了,打了人家保镖护院一顿不说,又把罪状送上了当地门派。崔师叔对这远亲并无维护之意,但脸上无光却是真的。
顾青裳摇头道:“方才是谈正事的时候,你们又认亲,说了个我不认识的人,插不进嘴。往青城的路还长,有的是时间。”
“顾姑娘不顺路回衡山?”谢孤白问。
“难得遇到三爷,当然得好生讨教一番。”顾青裳道,“再说我这趟出来,也想仿效楚夫人在武林上走一遭,还省了往崆峒一趟的工夫。”
“楚夫人,齐三爷。”谢孤白微笑,“确实像是姑娘会喜欢的人物。”
“喔?”顾青裳轻轻挑了眉,“先生话里有话呢。”
“径直闯入沈公子书房,像是三爷跟楚夫人的做派。”谢孤白道。
“沈公子把我晾书房外,半天不出来,我等得久了,上去想敲个门告辞,也不是存心听你们说起彭小丐的事。”
“可踢开房门,说彭小丐必须救,总不是意外。”谢孤白道,“姑娘的直接可让二弟吃惊不小。”
顾青裳不置可否。那日沈玉倾将自己扔在书房外,说是请她稍等,一等就是半个时辰,都说是知书达礼温润如玉的人,这举动也太无礼。她耐不住性子,本想敲门告辞,却听见沈玉倾与谢孤白谈论彭小丐的事,谢先生只说难救,她一时心急,踢门倒不是故意粗鲁。
“我若是敲门,他们只怕噤声不谈。若觉得这事可与我商议,就用不着这般躲躲藏藏。”顾青裳想着,口中却推脱道:“我只是觉得这事不能耽搁,就算碰运气,也得试试不是?”
“姑娘有侠义心肠。”谢孤白拱手道,“夜深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顾青裳拱手回了一礼。
青城去过了,沈公子也见过了。师父的用意她清楚,沈玉倾确实不是绣枕头,斯文儒雅,人品敦厚,只不过做事有些瞻前顾后,少了些气魄。不过她既然无心于此,打个招呼,有个交代就行了。
本来这次想趁这个机会顺路回衡山向师父复命,顺便去书院看看,那些个娃儿不知道最近乖不乖。想起书院的孩子,她忍不住想到,这趟就算有了襄阳帮帮忙,十几艘船得多少银两?真如三爷所说,有钱真是好。
不过难得遇上齐三爷,就这样走了,未免可惜。她琢磨着师父用意,心想干脆在青城多呆几天,也好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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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孤白回房途中却想着,杨衍为何会知道景风去了嵩山?离开武当后他们见过面?他想:“若是这样,那妖孽大概也没死。他说要往少林,且看看少林那边有什么动静。”随即想到,嵩山仍属少林,不过一往东,一往北,两人未必同行。明不详早有回少林之心,他既没跟着杨衍,更不会跟着兴趣淡一些的景风。
推算脚程,明不详早该抵达少林了,若真弄出了什么动静,消息也该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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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摸一个月前的少林,那一日,觉闻起得早。他心情甚好,彭老丐是觉观首座的故交,首座昨夜亲自领着弟子去丐帮了。
那把窝里刀不在,省了提心吊胆,明刀暗箭的算计,心情自然好,可这不是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觉闻虽是俗僧,然而持戒慎重,修行虔诚,当年只是错拜了师父,弄了个尴尬处境,当下深自懊悔,诵早经时格外虔诚。他想起彭老丐生平,甚是敬佩,于是将功德回向彭老丐。
膳堂里,正俗依旧泾渭分明。现在不止膳堂,连住的地方也分得明明白白。普贤、观音两院原本正俗各半,文殊院全是正僧,这还好,地藏院就麻烦了。原本地藏院就俗多正少,一些正僧被欺凌得待不住,不惜出堂离寺,去地方上任职,这几年差距益发大了,了证手脚难施,料得再过几年,地藏院就该一个正僧也没了。觉见方丈可不会乐见此事,钱粮营建全让俗僧把持,照他想法,那肯定得出乱子。最近子德首座染病,他早想告老,铁公鸡觉慈该上位,到时再拔擢一个住持上来,估计会是个正僧。
这算什么,两个正僧住持挟持一个俗僧首座跟一群俗僧弟子?
那局面简直不能想象……
好心情可不能被这些俗事坏了,觉闻想着,趁着天早,且四处走走。
他信步走至大门前,见两名僧人拦着一名少年,似乎正在争执。他皱起眉头,快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弟子道:“这位施主说他是寺中弟子,想求见方丈。”
觉闻细看那人,惊讶道:“明师侄?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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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不详回来的消息惊动不少高僧。他出身普贤院,在文殊院洒扫,又在观音院当过入堂居士,聪明悟性异于常人,四院八堂当中有三院四堂的首座住持对他印象深刻。但一般弟子认得他的却不多,他又非堂僧,来到寺门前说要求见方丈,谁敢替他通报?要不是觉闻恰巧来到,免不了又是一番折腾。
明不详进到寺中,先见了石头了平。了平初来时得到这位师侄颇多帮助,对他本有好感,两人寒暄一番,明不详又到文殊院拜访两位住持与首座。自从藏经阁一场大火后,文殊院致力于恢复典籍,抄录佚失,从寺外借调不少弟子回来,务求恢复所有收藏,但至今仍有十三种上堂武学由于无人学习,可能从此失传。觉明对明不详叹道:“七年前那场大火当真是少林寺最大的浩劫。”
普贤院首座觉空有事离开,无人知道他去哪里,明不详没有拜访普贤院的两位住持,这两位一位是替任觉见的正僧,另一位住持觉寂过去便与觉见不合,也不待见明不详。他回到自己与了心居住过的僧居,这里已换了两名正僧堂僧入住,见了明不详也不识,倒是不少师叔伯与师兄弟见了明不详,纷纷打了招呼,有的还上前热络一番,问明不详这些年去了哪里。
明不详最后去见了过往最器重他的觉见方丈。
大雄宝殿灯火辉煌,长明灯依旧明亮,觉见比起几年前更见老态。蒲团上,两人面对面端坐,以一个年仅二十三,又无特殊功绩的俗家弟子而言,这是极尽殊荣的待遇。
“这些年你去了哪?”觉见问,连声音也不复当年元气,也不知是方丈重担压身,正俗之争折腾,抑或只是岁月消磨的缘故。
“九大家各处都走了一遍。”明不详答道。
“都见着了什么?”
“千帆过尽,唯有名利,弟子本该这样说。”明不详道,“但弟子却看到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觉见问。他对这名弟子的佛根深具信心,七年的游历定能让他精进不少。
“欲与爱。”明不详道,“因爱生忧,因爱生怖。恨因爱生,无爱无恨。”
“怎么解释?”以觉见修行,自然知道这道理,他只是想考校明不详。
“弟子认识一人,全家遭屠,因爱家人,故生仇恨。”明不详道,“弟子又见师兄妹相处十年,因爱生恨,同归于尽。凡此种种人间苦相,皆因爱起,爱人,爱己,爱亲,爱色而生苦。”
“欲又何解?”觉见问。
“不可得而欲得。”明不详道,“弟子曾见一人,为一窥艺门精巧而杀挚友。弟子又见一人,因所爱不得而自尽于林。”
“因爱自尽,难道不是爱?”觉见问,“全家遭屠而苦,难道不是求天伦之欲不遂,求不得之苦?”
“所以爱欲互为根由,彼此因果。”明不详道,“都是执着。”
“我们都知道是执着,如何放下执着?”觉见问,“你这七年就学了这些?这与七年前有何不同?”
“弟子这次回来,也曾回故居看过,里头新住了两位师兄。”
“怪方丈没替你保留故居?”觉见问,“这是爱,还是欲?”
“弟子想说的是,虽然看起来是一样的房子,里头住的人却不同了。”
觉见轻声一笑,知道明不详意指自己看似没有结论,但亲眼见识过后,便与之前大大不同。这孩子又有长进了。他又问:“你想剃度了?”
明不详道:“弟子还有疑问不解。”
觉见奇道:“有何不解?”
明不详道:“弟子想知道,佛如何看待众生?”
觉见笑道:“难道不是慈悲?”
明不详道:“弟子想亲见佛的慈悲。”
亲见佛的慈悲?这要怎么看才成?觉见好奇起来,但他并未多问,这孩儿肯定有自已的想法。他问:“所以你这趟回来,只是怀念故乡?不怕因爱生忧吗?”
“弟子只是过客,若是刻意回避,这才是因爱生怖。”
觉见哈哈大笑,忽又正色问道:“这些年可有打听到你师父了心的消息?”
明不详摇头道:“一点消息也无。”
“我倒是听说,这十年来,恶名昭彰的夜榜出现一名高手,善使大金刚掌,已犯下数案,一年多前还率众行刺过唐门唐老爷子。”
了心善使大金刚掌,明不详自然知道,被九大家通缉的人无处可去,往往投靠夜榜,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那人未必是了心,但假若……”觉见道,“你若遇见那人,也别当他是了心。”
明不详双手合十,恭敬行礼道:“弟子明白。”
“还有什么事要说吗?”觉见问。
“这次回来,寺内争执似乎更甚了。”明不详道,“弟子刚入河北就见师兄弟们斗殴,彼此排挤,推诿争过,比七年前又糟了些。”
觉见叹道:“自从觉如贬任后,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俗僧气焰更盛,这些谤佛弟子究竟要将佛门糟蹋到几时?”
“难道时至今日,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仍不能让正俗平等相处?”明不详道,“方丈,正俗之间难道真是水火不容?俗僧主事,正僧修行,当真不行?”
“俗僧坏佛清誉,如波旬弟子以佛灭佛。”觉见眉头一扬,可见怒气,“我便是形神俱灭,也不能让他们毁佛清誉!”
明不详望着觉见,良久,忽地微微一笑,正如春日初绽,艳如鲜。
觉见略感讶异,这才想起,他似乎极少见明不详笑。这孩子,莫不是藏了许多心事?于是问:“你笑什么?”
“方丈,末法之世,若波旬弟子能伪装佛弟子坏灭正法,何以佛弟子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卫正法?”明不详双手平伸,掌心按地,俯身行了个大礼,“行此大恶,以护正法。”
“什么意思?”觉见忽地冒出一身冷汗,一道从未有过的灵光自他脑中闪过。
只是……这太难……
“波旬弟子扰我正法,佛弟子怎不能伪装波旬弟子,乱他邪法?”明不详缓缓抬起头来,盯着觉见,“救法之世,以魔灭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