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外传:彭老丐
昆仑二十五年 夏 五月
悦丰赌坊开张三年,生意越见红火了。
盛夏午后,日头更炽,彭镇浩抬头看了看头上那面“一日保镖,平安到府”的布幡,从皮鞘里拔出刀子,将刀面贴在脸上。刀面上传来沁人凉意,他舒了口气,又换了一面贴在另一侧脸颊。一会,又将刀收回鞘中,就怕刀子给晒得久了,连最后这点消暑的法子也没了。
“操他妈的,那群赌鬼热不死啊?几百人挤一间屋里!”说话的是另一个保镖钱六。他取出水壶,细细喝了一小口,稍稍滋润晒得龟裂的嘴唇。
“里头有屋顶遮着,还有人洒水,比外头凉多了。嘿,衣食父母,不照顾就是不肖子。”搭话的是另一位保镖欧大华,他有一颗格外醒目的蒜头鼻。
“整天贪图爹娘的钱,就算当菩萨供起来,还不是不肖子?”最后一个说话的是赵丰,他看向赌坊门口,骂道,“要是给老子中了一注,就买间小屋,娶个媳妇,干完活回到家,老婆就奉上一碗刚从井里捞起的冰水。呼!一口干,爽!”
“然后老婆问你,今天挣钱了没?你说没有,老婆就一耳刮子打你脸上,骂句,没用的夯货,喝老娘的尿去!”钱六调笑道。
“她要是敢啰嗦,我一耳刮子回去,叫她知轻重!”赵丰回道。
钱六嘻嘻笑道:“等你出门,她就卷了细软跟对面的小伙子跑了。唉,不对,你哪来的细软?”
赵丰骂道:“你他妈的少放屁!这三伏天气的,省点口水润喉!”说着又喃喃道,“就一注,中一注就够了!”
赵丰总是把那依靠小小营生攒出来的钱存着,每攒到了一钱银子,他就去赌坊下注,单围一个豹子六,说是六六大顺。同行的有看不过去劝他的,他只说悦丰赌坊的名字旺他,证据就是他刚来摆摊就接到生意,甚好。
彭镇浩没插话,就跟赵丰说的一样,天气太热,省点口水润喉。
“你们听说长乐帮跟东海门的事了吗?”欧大华道,“几个月前,张云良不是回去了?他是东海门的人。最近听到消息,听说死了十几个好手,我瞧,张云良大概回不来了。”
“少一个人抢生意。”钱六笑道,“再打也没几年了。九大家定的规矩,仇不过三代,几十年前结的仇到现在没多少可以报的了。”
“操,谁记得几十年前哪个远房亲戚结的鸡巴毛仇?都是假的,抢地盘而已!”赵丰道,“我听姑苏来的人说,这两边生意上有些冲突,长乐帮不知打哪找来的人精,都七十几了,指着东海门一个老头说你爷爷某某杀了我爹某某,两边火并起来。操他娘的,分明是趁着现在还有由头,能打多打点,要是断了最后一点根由,以后就不方便了。”
热得不行了,彭镇浩又把刀子拔出来贴着脸,温温的,不顶用。
看来今天又没生意了。
“我找个清凉点的地方……”
他刚起身,一个女子娉娉婷婷走了过来,一下子就吸引了彭镇浩的目光。她站到彭镇浩面前,约矮了他半个头,问道:“听说这里有保镖?”
“好白的颈子!”彭镇浩心想。他看到那粉颈还沁着汗,不由得冒出帮她擦汗的冲动。
“问你话呢!”那姑娘道。彭镇浩察觉失态,还没开口,钱六等人忙七嘴八舌道:“姑娘别睬他,他热傻了!”“就是这了,姑娘找保镖?”“家住哪?城外还是城内?”
彭镇浩掩盖自己的失态,忙道:“姑娘要请几个?”
那姑娘又问:“就你们几个?”
钱六道:“最能干的都在这了!”
那姑娘看着彭镇浩,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彭镇浩讷讷道:“还有七个,喝茶避暑去了,等会回来。”
赵丰插嘴:“那些怕热就不干活的,你还指望他们帮你拼命?好的都在这了,姑娘随便挑一个就成!”
“把所有人都叫来,我全请了。”那姑娘道,“每日发两钱镖费,我要往湖南省亲。”
※ ※ ※
一日两钱,这可是笔大买卖,悦丰赌场门前所有的一日保镖都聚集了,总共十一个,交头接耳,啧啧称奇,都在猜测这位姑娘的来历。
“我叫白若兰,你们以后称呼我白姑娘。你们送我到湖南岳阳,到了衡山派地界,放粮走人。”那姑娘说着,“我帮你们备好马车了。”
马车一共四辆,都是并驾,八匹马。白若兰问道:“你们谁不会骑马的?”
这些人均为江湖出身,马技自是娴熟。白若兰道:“谁来帮我驾车?”钱六急忙上前道:“我来!”
白若兰疑惑地打量钱六,问道:“你会驾车?”
钱六嘻嘻笑道:“我驾的马比狗还听话呢!”
白若兰道:“别耍嘴皮子,稳点。”她率先上了车,彭镇浩见每车一驾双座,各自分配好了,径自来到白若兰车前,掀开车帘便要入内。白若兰大怒,挥马鞭打向彭镇浩,怒骂一声:“畜生!谁叫你上这辆车了?”彭镇浩侧头轻轻闪过,上了车。
白若兰骂道:“还不滚?”
彭镇浩一屁股坐下来,道:“十二个人,一辆车三个,我若去搭别辆马车,那辆车就慢了。一辆车慢,全都得等,会晚三天到岳阳。”
白若兰道:“你脸皮倒厚,只有你敢蹭上来。”
彭镇浩:“他们没把这笔帐算清楚。”
马车驶向岳阳。彭镇浩看着白若兰,总想找个由头攀谈,于是问道:“姑娘的钱哪来的?”
“该死!”彭镇浩内心暗骂,“彭镇浩,你真是个不会说话的白痴!”
白若兰喝道:“停车!”
马车停下,另三辆也停下了。白若兰道:“你会不会驾车?”
彭镇浩点点头。
白若兰道:“你去替他。”
彭镇浩跟钱六换了位置,钱六脸上的得意掩都掩不住。
夜里,十二人找了间客栈打尖住宿。赵丰干了一碗酒,啧啧称赞:“他妈的这才是酒!在临川喝的是啥?是尿!”
钱六道:“在临川,尿你都喝不起!”他刮着盘上的肉沫,“一天二钱银子,从临川到岳阳约莫十来天路程,二两多银子啊!”
欧大华问道:“我在临川怎没听过姓白的大户?一个姑娘出远门省亲,也没带随从,奇怪。”
赵丰道:“临川多少户人家,你全认得?”
钱六道:“要不要打听看看?”
“别多事。”彭镇浩喝了口酒,斜眼看着白若兰的卧房,“除非你想被赶下车。”
钱六道:“我觉得有些蹊跷,莫不是卷带了家产的私逃小妾?”
赵丰道:“你这傻鸟!私逃的妾躲都来不急,一口气请十一个保镖,搞出这么大动静,还没出临川就被抓回去了!”
欧大华问道:“彭老头,你怎么想?”
彭镇浩皱起眉头道:“叫我老彭得了。”
赵丰道:“呦,不乐意别人这样叫你?”
“早点睡,别喝高了,明天还要赶路。”彭镇浩说完,径自回房。
彭镇浩上了床,翻来覆去睡不着。捱过了二更时分,出了房门,见客栈中人各自回房,走过长廊,到了白若兰屋前,见她烛火已灭,敲了敲门,低声道:“白姑娘,我知道你没睡,开门。”
“呀”地一声,房门敞开一条缝,白若兰柳眉倒竖,怒道:“干嘛?”
“你会需要我的。”彭镇浩道,“明天开始让钱六驾车,我在车上睡觉。”
“凭什么?”白若兰嘲讽,“敬老尊贤?”
彭镇浩脸上一红,道:“你要个人守夜才睡得安稳,我白天睡。”
白若兰道:“钱六找过我,跟你说了同样的话,我没答应他。”
“钱六没找过你,他没这么精细。”彭镇浩道,“我留意了,没人来敲你门,我才来的。”
白若兰眯起了眼,似乎对彭镇浩有了点兴趣,问道:“你还要什么?”
“让我做头,管束他们。”彭镇浩道,“照他们今晚这样喝法,要是遇到强人,还没打就全倒下了。”
白若兰道:“就这样?”
“他们两钱,我要三钱一天。”彭镇浩道,“我比他们值得。”
“姜是老的辣。”彭镇浩听到她关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照你说的去办。”
第二天,白若兰找个理由,让彭镇浩当了镖头,又让彭镇浩跟她同车。彭镇浩上车就睡倒,直睡到午后,醒来时又跟白若兰讨了水,喝到满衣服都湿了。
马车仍在前进,他们只吃干粮,没有休息。彭镇浩尽量让视线避开白若兰,望着外面。
白若兰突然问道:“我好看吗?”
彭镇浩心头一突,仍不敢看他,只道:“是个美人。”
白若兰呵呵笑道:“看上我了?”说着挪了下自己身体,侧面对着彭镇浩,“你那天看见我的模样,我就猜着了。”
彭镇浩又想起初见时的粉颈,暗骂了几句该死。“别勾引你的镖头。”彭镇浩装着冷静,“惹出火来,麻烦的是你。”
白若兰笑道:“可惜了,你要是年经二十几岁,或许我会看上你。”
彭镇浩问:“什么意思?”
白若兰道:“你多大了?”
彭镇浩道:“二十七。”
“你骗人!”白若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他们叫你彭老头,你看上去起码五十!”
彭镇浩苦着脸道:“先有这张脸,才有这称呼,先长这样,才叫老头。”他叹口气,“我真二十七。”
白若兰捧腹大笑,道:“你说你三十七我还勉强信点,二十七?哈哈哈哈!”
彭镇浩踹了车厢一脚,喊道:“钱六,我多大了?”
驾车的钱六回道:“五十五啦!”
彭镇浩骂道:“狗日的再胡说,这十几天我让你难熬!”
钱六这才道:“二十几……二十七还是二十五?记不得了。”
“你叫什么名字?”白若兰问,“只知道你姓彭。”
“彭镇浩。”彭镇浩回答。
“彭家?镇字辈?”白若兰道,“是那个彭家?”
彭镇浩点点头。白若兰看着他的脸,又笑得枝乱颤:“你出生时是不是有六尺长,前二十年都躲娘胎了?”
彭镇浩只能看着她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白若兰又问:“你是彭家的人,怎么沦落到当一日保镖了?”
彭镇浩道:“我是远亲,又是庶出。”
白若兰道:“彭家庶出的就算分不了产业,起码也能学艺,回去投靠五虎断门刀,总有口饭吃。”
彭镇浩道:“大家族事多。”
白若兰道:“所以你就加入丐帮了?”
彭镇浩道:“你看出来了?”
白若兰道:“衣服是新的,袖口却破个洞,跟你昨天穿的那件一样,这是丐帮习俗。”
彭镇浩道:“我没领职,连乞丐服都不得穿。这几年规矩越来越多,当大侠还得领侠名状。我呢,就想找点事做。”
彭镇浩看向车外,大道上狂风刮起滚滚黄沙。
“这江湖,越来越不江湖了。”
※ ※ ※
当天晚上,彭镇浩限制了众人喝酒的量。赵丰一阵鸡巴毛的乱骂,被钱六给劝下。几个人向客栈借了骰子,吆五喝六起来。
不赌的几个聚在一起,听欧大华说故事。
“那一次可不得了,那老头说他赢五两,他家住城外郊区,要我送他回去。我说镖费一百文,他还要杀价。”欧大华忿忿不平道,“我心想,五两银惹不了什么厉害对头,一路送他出了城,谁知早被盯上了。背后一个人叫住我问路,我刚回头,说没两句,一个失神,妈的,肚子上就挨了这一刀!”他掀起衣服,一条两寸左右的细长刀疤横在腰间。
“我当时真蒙了,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推,把他推倒,拔刀就给他来了一下!”欧大华比划着,“这一刀砍得他胸腹都是血,我也顾不上确定他死了没,拉着那老头便跑。接着又来了两个,我叫老头儿先走,我一阵乱砍乱劈,把祖传的功夫全用上了,幸好那两人功夫不咋地,见我拼命,就跑了!”
欧大华倒杯茶喝下,又道:“后来我才知道,那老头足足赢了五十两银子!也舍不得多请两个保镖,难怪人家眼红。我回城里将养了两个月,医药费不知了多少,那老头也没赔我钱,我天天咒他输穿裤子!”
彭镇浩静静听完故事,说道:“大伙别太野,明早要赶路。”说完回房去了。
他把自己安排住在白若兰隔壁,进了屋,把刀放桌上,靠在门边守起夜来。
他凝神专注,把呼吸也调得均匀,以免错过动静。突然,隔壁的门响了一下,又听到细微的推门声,彭镇浩立时惊觉,握住桌上的刀。
门口传来轻微的敲门声,是白若兰的声音:“睡了吗?”
彭镇浩松了口气,开门问道:“什么事?”
白若兰穿着一袭睡袍进来,彭镇浩闻到她身上淡淡香气,像是香片的味道。
只听白若兰道:“我睡不着,来看看你。”
彭镇浩道:“我说过,别勾引你的镖头。”
白若兰见他没关上房门,问道:“你不关门?”
彭镇浩道:“我关上门,你喊起救命来,我可说不清。”
白若兰笑道:“我保证不喊救命。”
彭镇浩道:“做什么都不喊救命?”
白若兰反问:“你想做什么?”
房中已经熄灯,昏暗中彭镇浩看不清楚白若兰脸色,但他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
白若兰嘻嘻笑道:“把门关上吧,吃不了你的。”
彭镇浩拿出火折子,晃了晃,点了蜡烛,这才关上房门。
白若兰就坐到床沿,问道:“你说你是彭家的,展点本事看看?”
彭镇浩道:“这么晚了,来看我耍猴?”
白若兰道:“看你是真本事还是猴戏了。”
彭镇浩听她挑衅,把刀拔出鞘来,道:“看着。”
他一刀挥出,快如风闪,把蜡烛上的灯芯齐齐切了一段下来。若这一刀只是斩断蜡烛,也只算快,算不上准,但他却把灯芯切下一小截,烛火还在燃烧,这就又快又准了。
白若兰惊叹道:“这刀确实又快又准。”
彭镇浩不回话,趁着烛火未熄,反手再一刀,那蜡烛竟又重新燃了起来。他将灯芯放回,这难度又高于切下灯芯,不只快准,且劲力巧妙。
白若兰拍手道:“这本事我还真没见过。”
彭镇浩道:“姑娘满意了?”
白若兰又问:“你有这么好的本事,要是我有危险,你救不救我?”
彭镇浩道:“我们做保镖的,怎能不管雇主?”
白若兰道:“死也不怕?”
彭镇浩道:“一日两钱就要人卖命,那也忒便宜了,尽人事而已。”
“你可是拿了三钱银子。”白若兰突然起身,走到彭镇浩面前,两人几乎呼吸相闻。她低声问道:“你还有别的本事吗?”
彭镇浩闻她身上香气,灯火下只见她眼波流转,连气也喘不上来了。他自忖不是正人君子,对方暗示也已足够明显,但不知为何,他仍是退了开来,说道:“刀口上的日子,就只有刀口上的本事。”
白若兰定定看着他,突然“啪”的一声甩了他一巴掌,踹开门扬长而去。这下惊动了上下,众人纷纷探头来看,彭镇浩忙把门关上,假装没事发生。
他知道自己错过一次机会,正自懊悔。
到得天明,彭镇浩觉得大家看他的表情都变了,有羡慕,有鄙夷,也有那种不知哪来的了然世故。
真他娘的尴尬,彭镇浩心想,还是早点上车吧。
上了车,见到白若兰,又是另一种尴尬。彭镇浩索性装睡,白若兰也没再叫他。此后几天,他上车就睡,睡醒下车,到客栈打尖。明明十天左右的路程,他却觉得像是几个月似的,熬不到个头。
一日,到得下午,他又装睡,白若兰伸足踢了踢他,说道:“别装了,一天睡六七个时辰,没闷坏你?”
彭镇浩苦笑起身,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会,彭镇浩问道:“你去岳阳干嘛?”
“省亲。”白若兰道。
“你出手阔绰,家里没派人跟着?”彭镇浩问。
白若兰道:“家里人不爱我这门亲戚,不让我去。”
彭镇浩问:“几时回来?”他想只要回到抚州,总有再见面的机会。
白若兰道:“不回来了。”
彭镇浩顿觉失落:“不回抚州了?”
“我不是抚州人。”白若兰道,“我从安徽来的。”
“安徽?”彭镇浩心想,那是武当辖内,怎么不从湖北走水路,而要绕到丐帮的江西?
“彭老头,有事!”钱六一声喊,彭镇浩掀开车帘看出去。
远方沙尘滚滚,二十余骑驰马而来。
钱六道:“该不是马贼吧?”
彭镇浩皱起眉头,道:“赵丰那辆车开路。别慌,未必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