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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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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外传:朱门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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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外传:朱门殇

其实朱门殇并不算灭门种,那刀疤也不是这样来的,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杨衍放下戒心。

他父亲常说一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他师父也常说这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也懂了这句话: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殇本名朱门商,打小就跟着父亲行骗。每到一个县城,父亲就会“圆粘子”,这是行话,意思是招揽围观群众。说的内容他是听惯的,大概就是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但施医不施药,药费得自理。说完这一段就开始表演,问现场观众谁生病了,当场施救。举凡疔毒恶疮、跌打损伤、火气蒙眼、牙疼耳痔,无不药到病除。

他们这行又有一些异于寻常的法门,如三尺针灸、手摘恶瘤、拔火泻毒等等,都是造虚弄假的把戏,他也自小熟练。

江湖中管这种以行医为名的骗术叫“做大票”,是一种难度很高的骗局。首先,行骗的人必须长相穿着体面,让人相信你真是个人物,还需熟知基础药理,《本草纲目》、《针灸甲乙经》、《千金翼方》,《汤头歌诀》都得背得烂熟。这活更要“火做”不能“水做”,就是要本钱,住大客栈,吃穿用度都要有个模样,说出来头头是道,人家才会信你。

至于现场医治,就靠着一些粗浅手术搭配几种顶药方子,治标不治本地唬弄过去。

父亲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抓着人的心里,病就能治好。例如说,你衣着整齐,人家就多信你几分,你姿态越高,人家就越发信你。是人都有着几分怕生,现场施医的时候纵使觉得不对,也未必会当场揭发。就说这三尺针灸,对方就算觉得针没扎进去,现场也不敢乱动,就怕针断在里头,伤了心口,有了这层顾忌,你就不怕被戳破关窍。

又说疔毒恶疮,本就要长期调养,当下有了舒缓,他们便觉对症,等三五个月后发现没好,你早已远走高飞。至于跌打损伤,你崴了脚,挨了揍,淤血骨折,有三天痊愈的,也有半年才能稍好。要是某甲伤了脚七天才好,你就说亏了你的神丹妙药,换成别的大夫,怕不要两三个月才能痊愈?这事死无对证,谁也拿你没辄。所以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去”就这个道理。

父亲又嘱咐,你要会水火簧,也就是懂得用套话分出穷富。有钱人叫“火点”,穷人叫“水点”,若有钱就多簧点,若是穷也别浪费时间。

但父亲也有他的原则,他常对朱门殇说,干这行就是骗人来看诊,整治些无伤大雅的小病,药钱上挣点杵儿。但有两种杵你不能挣,一是“要命杵”,二是“绝命杵”。

所谓“要命杵”,就是你看出这人的病一拖延会死,不能在你这耽搁了性命,挣这个钱是要人性命的,就是“要命杵”。

另一种“绝命杵”也相差彷佛,挣钱要留点余地,你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本都给挖出来,那是绝人家的命根,这叫“绝命杵”。

挣这两种钱必有后患,“出了鼓”——也就是被病人识破,找你算账,会被追杀千里。遇到这两种情况,只消说一句:“药治不死病,医救有缘人。这颗药你拿去,能好就好,不能好也别来了。”但凡疑难杂症,对症对药都未必有用,没谁说得准,你说这病你医不了,就能及早抽身。

父亲又教他保命法门。在江湖上走跳,若遇到危险,先躲妓院,其次赌场、酒馆。

先说这妓院,九大家中除了少林,辖内都有妓院。妓院多属各地的帮会直营,背后都有强人靠山。生意场所,是挣杵儿的地方,谁想寻欢时见血光?要是还闹了人命,嫖客能操得安心?现今妓院多有护院保镖,越好的妓院保镖越多,你进了妓院,仇家就奈何不了你,你再伺机逃脱便成。

再说赌场,意思相同,你要是拿了一副天地双尊,后面有人打闹掀了赌桌,这铺不算,下铺重来,你还不亮刀子砍人?赌场信誉也受损。你进了赌场,自有人救你性命。

最后便是酒馆。所谓大侠不过就是领过侠名状的凡夫俗子,打从丐帮江西总舵彭老丐封刀退隐,大侠这两个字在这世上就算绝迹了。只是人喝了酒就爱吹,酒馆最是能吹的地方,个个都吹得自己英雄侠义武功盖世,不是刚剿了路匪就是刚擒了几个马贼,要么杀败过哪家侠客。你到酒馆里头喊一声救命,谁好意思装龟孙子?酒壮胆气,只要有人站起来喝阻两声,这就有了逃走的余裕。是以壮士多在酒馆现身。只是酒馆却也有一项不好,就怕被人盘下对质,那便走脱不开了。干我们这行,“仇”不过就是挣杵儿的事,赔钱多半能了事,不伤性命,便有后图。

这妓院赌场酒馆,行骗的称之为“三宝地”,既有聚集人群的好处,又有易于躲藏的妙处。尤其是闽赣浙一带,昆仑共议后,这三省归给了丐帮管辖,丐帮本是下九流出身,对这些个勾当营生最是熟悉,也经营得最为完善,数量既多,质量也高,乃是极大的收入来源。酒且不论,最好的妓院赌场都在这三省,不少武林豪客公办私办,路过必有交关,连少林寺的俗僧都有特地前来宿娼的。

朱门商跟着父亲躲过几次妓院赌场,渐渐懂了这些道理。父子周游江湖,各地停留不过三五个月,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山渣混了决明子做成药丸,卖个十文钱,是给水点的价;若遇到火点,一颗去心火的天王救心丹能卖出一两白银来。这样的日子逍遥惬意,又能见各地风水人情,好不快活,要说唯一缺点,就是交不着朋友。

十二岁那年,朱门商跟着父亲到了贵州同仁,那是青城派的地界。他们挑了当地最好的福顺客栈入宿,开始“施医”。

时值入冬,天气渐冷,市集中路人渐少,“粘子”圆不顺。朱门商注意到一个苗家少年衣衫单薄,坐在胡同口看父亲卖把式,等自己跟着父亲走了,他也离开,到了第二天,父亲来了,他又跟着父亲来。

这少年约摸比自己大个一两岁,许是生活不济,瘦弱矮小,比自己还矮些。朱门商判定他是个水点,他就只是定定看着父亲变把式。

可行骗这回事也讲机缘,同样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临场情况各有不同。人群虽来,还要他们开口问,越问越能显摆本事。要是人多却无互动,场子外热内冷,那只有场面,没杵儿可挣,有时三两个人上来,一变把式,立有回响,人就越挤越多。

这一回朱父算交了霉运,观众虽多,可围观的只是看看,既不求医也不询问,过了一会人群就散了。这下朱父愁了,做大票需要火做,他要先示人以富,人家才相信他不是骗钱的,因此住的客栈,吃穿用度都是富贵气派,他上回开张已久,这样下去,再过半个月,只怕得闹饥荒。

没法子,硬着头皮也得上。到了第四天上,人群又来,那苗族少年也混在街角。朱父医治了几个胸闷咳嗽闹风寒的,说完“施医三年,不收分文,还有哪个要上来求医的?”场子里冷冷清清,没人搭话。

眼看着这一天买卖又不成了,朱父叹口气,打算收摊,转往别处营生。那苗族少年突然眯着左眼走入场子,大声道:“我一只眼睛瞎了,大夫,能治吗?”贵州本是汉苗混居,有苗族孩子并不足怪,怪的是朱门商注意这少年许久,他平时看着父亲变把式,一双眼睛贼溜,几时又瞎的?他心中怀疑,担心是来端场子的,拉了拉父亲衣袖示警,低声说道:“不是出了鼓吧?”

朱父也觉纳闷,小心谨慎,翻开少年左眼,见他左眼红肿,满是血丝。少年抓着父亲的手,哭叫道:“求神医救命!我还年轻,这眼瞎了活不成啊!”说着手指抠了一下,似是打暗号。

朱父顿时心里有数,只道:“你这病我没把握,权且试试。”说罢便从药箱中拿出药来,为少年点上,打发少年去一旁歇息。

围观众人看到突然来了个盲眼少年,都好奇起来,驻足不走,朱父又说了一回医经药理。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少年问:“大夫,我的眼睛能开了吗?”

朱父点点头道:“你试试。”

少年睁开眼,眼中血丝全无,大喊道:“好了,好了!我能看见了!多谢神医,多谢神医!”说罢跪地叩起头来。周围群众见状,纷纷喝采,佩服不已。

朱门商是又是吃惊又是纳闷。父亲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这少年的情况他也是懂的,可他不懂,这少年为何要帮父亲,那眼睛又是怎么治好的?

众人听这少年口音样貌是本地人无误,断不会与这医生勾结。这医生能叫瞎眼重见光明,那当真是神医。场子顿时热起来,朱父开始讲起《本草纲目》,唱起《汤头歌诀》,把众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自那天起,他们在当地的生意才算正式开了张。

人群渐少后,朱父对那苗族少年说道:“你这病要断根需得长治,我住福顺客栈,你随我来。”那少年就跟来了。半路上,朱门商问道:“你那眼睛怎么回事?红肿成那样?”那少年低声道:“我拿沙子塞眼,自然又红又肿。大夫替我点了眼药,休息一会,眼睛就恢复啦。”朱门商这才恍然大悟,拍手称妙,颇有相见很晚之感。

到了客栈房里,朱父把今天赚到的钱分成三份,分了一份给那苗族少年,说道:“承蒙兄弟仗义,让我父子不闹饥荒,今后在同仁挣到的钱,有你一份。”

那苗族少年却不领钱,跪在地上磕头道:“我不要钱,求师父赐我一艺傍身!”

原来这少年姓罗,单名一个晓字,父母早亡,靠着一点存积,胡乱打零工为生,日子过得甚苦。他在路旁看了几日,竟看出朱父手脚,他不说破,用沙子蒙了眼,帮了这一回,就是希望求得一门讨生活的技艺,以后不再挨饿受冻。

朱父原本不愿,但转念一想,这孩子能看破机关,可见聪明,顺风搭水,那是手腕好,以沙蒙眼,这是机灵,而且明知是骗却又不揭破,真是吃这行饭的好材料,于是点点头,答应道:“就收了你呗。”

罗晓是朱门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兄弟,他大朱门商三岁,朱门商叫他一声师兄,罗晓待朱门商也如亲弟,两人情同手足,一同嬉闹游玩。朱门商调皮闹事,罗晓代承其过,见到好玩好食必留分朱门商一份。朱门商逾矩犯错,罗晓也必摆起兄长架子,教训责骂,对待朱父更如亲父,嘘寒问暖,照顾无不周到,宛如一家。

之后三人离了同仁,在贵州行骗,匆匆三年,罗晓把朱父各种手法学全了,连同假药方子也到了手。这年罗晓已满十八,一日,朱父把他叫来,说道:“你甚是聪明,自同仁你我师徒相遇不过三年,我这身本事你便学全了,我再也没啥好教的。你既然艺成,大可自己养活自己。”

罗晓叩头道:“弟子还想留在师父身边几年,侍奉师父。”

朱父笑道:“做大票是火做,你待在我身边,营利不见多,开销却多,难道你还指望着师父帮你娶妻生孩子?自己营生去吧。”

罗晓道:“要是师父想挣,三十个人也够养活,我常看师父放着点子不晃,兜了圈子送点。”

朱父道:“干这行就是混口饭吃,要是闹了鼓,反而麻烦。总之,你须记得我嘱咐你的三句话。”

罗晓道:“弟子知道,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揣摩参详,见微知著,病人才会奉你为神仙,乖乖买药。”

朱父道:“还有两句呢?”

罗晓道:“不挣要命钱,不贪绝命财。”

朱父点点头道:“这三句话你得记在心里,去吧。”

之后朱父果然给了罗晓五两银子做本钱,朱门商见兄弟要走,依依不舍。罗晓道:“好生照顾师父,我若发达,定当回来接师父享清福。”

朱门商红了眼眶,只道:“师兄保重。”

罗晓便去了。

再往后,朱门商继续陪着父亲走南闯北,行骗过活。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有余,某一日,行至福建泉州,那是丐帮的地头,正施药时,大街上一人跌跌撞撞,似在逃命。

三人一照面,朱门商不觉讶异喊道:“师兄?”

那人正是罗晓。他甚是狼狈,见到朱父宛如见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喊道:“师父救我!”

朱父不疑有他,急忙抢上前去,刚扶起他,还未问清缘由,一名年约三十五六的壮汉怒眉虬髯,满脸横肉,手持一把断头刀从后追上。这壮汉身法快绝,可见武功之高,罗晓慌忙要逃。朱父正要拦住那人,那人蓦地吼道:“你是他师父?!”朱父正犹豫间,那人手起一刀,将他一刀两断。

朱门商惊呼一声:“爹!”那人又转过头来。罗晓知道闯了大祸,忙喊道:“快逃!”说着转身就跑。

不料那大汉身法甚快,只一个起落便越过罗晓头顶,身子未落,手中刀横劈,罗晓的人头便咕噜掉了下来。

朱门商转身就逃。此时大街上见杀了人,乱成一团,那怒汉轻功虽好,却受人群所阻,一时失了朱门商身影。

朱门商趁乱转过街角,抬头一看,“万楼”招牌便在眼前。他立刻冲入妓院,装作寻问柳模样,只是他神色慌张,随意点了个妓女,入了房,那妓女正要招呼,他却钻到床底下,只是不住瑟瑟发抖。

他在妓院躲了三天,不敢出门为父亲师兄收埋,脑中一片混乱,浑不知发生何事,就想一觉醒来,只是个梦。

三天后,妓院要结账,朱门商才发觉自己身无分文。丐帮的物业,哪容得他抵赖胡混?一顿毒打,直打得他全身淤伤,口吐黑血,又剥了他的衣服,将他丢到大街上。

父亲与师兄的尸首早已寻不着了,他不敢去丐帮查案追究,又身无分文,现在这模样也干不了大票的勾当,只得一路行乞,过一日是一日。他过惯养尊处优的日子,那些残羹冷饭怎生消受?顿失依靠的他不知何去何从,加上无钱买药,伤势难愈,不时咳血。

时已入冬,一场大雪袭来。他寻无一处容身之地,几经辗转只寻得一个破庙,全身冻得麻木,自知大限已至,就这样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睡在一间破客栈里头,身上盖着条薄被。虽然只是条小小薄被,但有个房间遮蔽风雪,已足够御寒,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盖过这么温软的被子。

房里还有另一个人。那是一名年约六十,满脸皱纹,慈祥和蔼的老僧。

“你醒了?”老僧转头看向朱门商。

朱门商未及答话,老僧走到他面前,问道:“施主有家人吗?”

朱门商想起那日惨案,他甚至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被杀。他摇摇头,算是回答了。

老僧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暂把贫僧当作你的亲人好不?”

朱门商哭了,靠在老僧怀里大哭起来。

※ ※ ※

老僧出自少林寺,是个正僧,法号觉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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