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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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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了因觉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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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净跑得很急,直奔出十里才缓下脚步。这一场与明不详的交锋,他一败涂地,方才逃跑时心乱如麻,无暇细想,此时想起师父,不禁眼眶泛泪,心道:“师父这样维护我,已然触犯戒律,他有跟着逃出吗?”他回过头去,见无人跟上,又想,“师父没跟上?难道他要回少林寺?”转念一想,觉寂是正命堂住持,是俗僧第一人觉空首座的左右手,单论武功,只怕师父未必能占上风,觉如靠着偷袭占了先机,若真要逃,非得伤了觉寂不可。他本是精细的人,此刻冷静下来,又想:“若师父真伤了觉寂,岂不是罪加一等?师父若是没逃,回到寺中又会受到怎样的惩戒?不成,总不能因我害了师父。”

一念及此,他转身又要往少林寺去,走了几步又想:“我回去必死无疑,明不详的事再也无人能揭穿,就算师父信我,也未必拿明不详有办法。”他又想到,明不详既然早引人来到事发地点,一开始的交战只怕也未尽全力。他逃走之时明不详并未拦阻,这是为什么?是知道拦不住,还是另有打算?

师父向来长袖善舞,或许有办法逃过这一劫,自己若急着回去,反倒送死。不如在寺外躲几天,探听消息,再看情况决定。

了净作下决定,当下便找了个隐密处藏身养伤。

※ ※ ※

了净的事情在少林寺中闹了开来。本松诱奸少妇,了净杀人灭口,觉如包庇徇私,三个辈份的正僧俱犯了戒律。本松与了净固是死罪,觉如胁持觉寂也是罪加一等,便是问死也非不可能。距离上次四院八堂住持违犯问死之罪已有三十余年之遥,而且当时那还是个俗僧,正僧当上住持而问死罪的,当真前所未有。

觉如被关在牢中,对于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他辈高位尊,即便定罪也需四院共议刑责。

觉见问了明不详当日之事,明不详只说自己出去散步,遇见了净,刚动起手,觉寂住持便赶来了。觉见皱起眉头,只是摇头叹气不已,派人搜捕本松与了净。

正僧落了这么大的口实给俗僧,不止颜面无光,心情也大受影响,有人说本松是给俗僧带坏的,也有人说那妇人是俗僧派去勾引本松的。对此,俗僧自是极尽讥嘲之能事。

觉如所处的观音院本为处理寺中政务所设,院内僧人正俗各半。正念堂住持觉闻虽是俗僧,却老成持重,修行认真,只因当年拜错师父,落入俗僧一派,反而觉如经常嘻嘻哈哈,偶尔还会开些黄腔,更像俗僧多些。众所周知,觉如觉闻向来不合,鲜少人知的是,这两人不合非因正俗,乃因性子南辕北辙,觉闻认为觉如轻佻放荡,而觉如则认为觉闻拘谨无趣。

觉如入狱,觉闻即刻下令弟子,绝不可向正僧挑衅滋事。然而观音院并非人人皆是觉闻弟子,何况俗僧改名之事早引起众怒,而当初倡议者便是觉观首座与觉如住持。

于是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晚膳时,观音院的正俗僧众隔着一排桌子各自分坐,泾渭分明。觉如的第七个弟子,也就是了净的师兄了澄因公事忙碌,又担心师父,迟了用膳时间,等他到时,众人早已入座。了澄见正僧那处已无座位,唯有不正不俗的中间那排还空着,他不想引人侧目,转身要走,忽听一人说道:“了澄师兄别走,这里还有座位呢。”他回过头去,却是俗僧那半边一名僧人站起身道:“了澄师兄,你过来这,这有位置。”

膳堂中本没划分正俗席位,现今的泾渭分明乃是各人自愿。了澄听了这话,一愣,他是正僧,哪能去俗僧那边就坐?

那人又接着道:“你师弟都当龟公了,你还坐在那边干嘛?快快快,这里才是你的位置。”

了澄知道这是对方挑衅,心下大怒,不想理会。

又听得一人道:“帮人做媒有什么好处?难道是缺钱?本松身上也榨不出油来,图什么好处?”

先前那人又道:“谁知道?听了无的徒弟说,那姑娘长得标致,说不定……真有好处。”说完,众人一齐哈哈大笑。

了澄转身就走,又有人道:“别急着走啊,难道忙着去当媒人?有什么好处记得关照师兄弟啊。”了澄只是不理,刚走到门口,又听一人说道:“他师弟当了龟公,那他师父算什么?”一人回道:“龟公的领头,自然叫作……”那人说到这,故意不说话,但众人都晓得他意思。

只听得“喀啦啦”几声巨响,桌椅齐飞,了澄掀翻桌椅,劈头盖面向那人砸去。侮辱自己可以,侮辱师弟可以,但谁也不能侮辱师父!

那人被桌椅砸中,“哎”了一声,跌坐在地,他的同伴随即起身向了澄冲去。正僧那边早已忍无可忍,只是碍于口业,不敢反唇相讥,如今见对方群拥而上,也跟着冲上护卫了澄。

刹时间,膳堂上一片大乱,数百名正僧俗僧斗作一团。双方积怨已久,初时还顾着同门情谊与寺规,后来打到火起,下手便重,膳堂中桌椅断折,碗盘破碎。一名俗僧被踢了一脚,撞到桌脚,顿时血流满地,晕了过去,他同伴见着,悲愤喊道:“杀人啦!正僧杀人啦!”说罢拾起一片碎瓷,抢上前去,插入方才踢人那名正僧脖子。那僧人捂着脖子伤口,仍止不住血如泉涌,退开几步,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

早有人通知觉观与觉闻,两人匆忙赶来,见膳堂一片混乱。觉观运起内力,大喊道:“住手!”

这一声用内力远远送出,现场虽然吵杂,仍听得清楚,众人察觉首座与住持到来,吃了一惊,纷纷住手。还有几名好斗的兀自不休,觉闻抢入当中,拳打脚踢,将他们分了开来。双方呲牙咧嘴,怒目相视,众人各自扶起受伤倒地的弟子,这才发现膳堂当中,一具尸体脖子上插了块碎瓷,流了一地的血,正静静躺在地上。

膳堂外又响起沙沙的脚步声,那是觉见住持率领着正业堂的监僧赶来,要阻止骚动。

正俗互殴,杀伤人命,事情很快在少林寺中传开,明不详也听说了这消息,但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回到房中,对着佛像顶礼一拜,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开始持经诵课。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睫毛,便如玉雕般美丽,看着竟有些庄严。

房间里,唯有经声缭绕。

※ ※ ※

了净在佛都外的荒野躲了几天,寺中派遣的监僧搜索甚密,几次险险被发现,都靠着机智躲过。但他担忧师父安危,一心想打探寺中消息。

这一日,他见一名樵夫入山砍柴,见周围无其他人,于是拦住问道:“请问施主是佛都附近的居民吗?”

那樵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问道:“师父是少林僧人吗?”

了净道:“是啊,我出外公办甫回。不知道……最近寺内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那樵夫看着他,忽道:“你是了净师父吧?”

了净心中一惊,忙道:“施主怎会这样想?贫僧法号了澄,了净是我师弟。”

那樵夫道:“跟我来,有人想见你。”

樵夫说完,转身就走,了净犹豫不前,那樵夫又回头道:“放心,不会害你。”

了净想了想,跟上前去。

那樵夫把了净引入一条荒径,左曲右折,了净沿途观察,并无其他人影。两人直走到一间小木屋前,樵夫道:“你在这等等,会有人来见你。”

了净问道:“什么人?”

那樵夫只不回答,径自离去。

了净推开门,见屋内布置甚是简单,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一个小茶几,周围七八张凳子,一旁的柜子上放着几罐茶叶与茶具,别无其他房间。

他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内心惊疑不定,只怕是个陷阱。他几次走到屋外察看,都没见着搜捕而来的监僧,又观察环境,思考若有万一该当如何逃走。

又想,也许未必需要逃走,即便认罪受擒又何妨?说到底,师父是为自己受过,自己又怎能一走了之?

他自午后直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入夜,直到戌时,他向窗外望去,见着一条高大挺拔身影身着黄色袈裟于月色下大步走近。他认得那是八堂住持以上的服色,心中一惊,急忙开门,这才看清来人。

来人那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眼不怒自威,竟是普贤院首座觉空。

觉空见他开门,点头示意,昂首阔步进了小屋。了净知道此时逃也逃不掉,索性大方跟了进去。

觉空坐上主座,了净恭敬行礼道:“弟子了净,参见觉空首座。”

“坐。”觉空道,只是简单一字,却让人感觉到那股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威严。

那是岁月与经验,身份与地位累积出来的威严,是几经磨打粹炼出来的铁骨,像是一座山,禁得起挖掘,风霜经过,只留下痕迹,却不能动摇他半分。与他比起来,四院八堂的其他住持首座都像是奉命行事的宦臣,他们或许有能力,但不是那个俯瞰全局的人,甚至觉生方丈也不是。

了净坐了下来,他本是散漫疏懒的人,坐下时弯腰驼背,只求舒适,但见觉空腰杆笔直,他也不由得跟着坐正了身体。

觉空道:“贫僧时间不多,只说几句。你若回去,必死无疑。”

“弟子知道。”了净回答。他对这名俗僧之首竟升起了敬畏之心,语气也严肃起来:“但弟子不能让师父受过。”

觉空道:“过已经受了,你回去,他一样要受罚,多绕你一条命罢了,他当初的苦心便白费。你师父不愿你如此。”

了净急道:“弟子是受人陷害。”

觉空反问:“怎么陷害?”

了净把明不详之事一五一十说出,从察觉《拈指法》被人翻阅开始,说到床下搜出罪证,又将那本日记递交给觉空。

“是他害死卜龟和吕长风,逼死傅颖聪,吓疯本月。本松勾引妇女也跟他脱不了关系。”了净道,“我怀疑寺内的正俗之争也是他挑起的。”

觉空问道:“这是明不详的笔迹?”

了净一愣,道:“这是我的笔迹,他模仿我的笔迹要害我。”

觉空道:“有证据吗?”

了净摇摇头:“没有。”

觉空把笔记递还给了净,没再说什么。了净明白觉空的意思,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依靠猜测与明不详的自白,偏偏那自白书上的笔记还是他的,根本查无实据,不由得叹了口气。

觉空道:“这样就想救你跟你师父,是不可能的。你是人才,死在这可惜了,早日走吧。”

他说只说几句,就当真只说几句,他的口气也非商量,而是命令,说完便站起身来。了净也连忙起身,问道:“那我师父?”

觉空道:“我会尽力保他不死。”

了净心上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觉空是俗僧之首,只要他允诺,俗僧便不会追究,方丈料想也会从轻发落。

他对觉空道:“首座即便不信我的话,也请务必注意明不详这个人。”

“知道了。”觉空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贫僧会注意。”

说完,觉空踏步离去,再未回头。

了净松了口气,离开了小屋。他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明白,觉空料到他担心师父,不肯远离,却又绝不会询问僧众,于是派人乔装成樵夫模样引他现身。这样说来,这普贤院首座确实心思缜密。

一转念,他又倏然一惊。

“这小屋该是俗僧们私下商议事情所在。这樵夫对佛都环境十分熟悉,可见是佛都居民,要找到我,他派出去的眼线也绝不止这一个。那这佛都当中,到底有多少觉空的手下?他安排这么多手下潜藏在佛都,又是为什么?”

他望向小屋方向,心里打了个突。

不管如何,他已经向觉空说过明不详的事,觉空如此精明干练,应能制衡那妖孽。

他想起明不详,对这个人,至今他仍觉无法捉摸。

然而了净却不知道,觉空并未把他的话当真。对觉空而言,明不详只是了净绞尽脑汁串连近来寺中大事而编织出来脱罪的借口。这弟子确实聪明,能把这么多事串在一起,可惜就是情节太过离奇。且不说别的,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有办法引起正俗之争?

引起正俗之争的不是明不详,而是少林寺的陈规。那源头早在明不详出生之前,五十年前,甚至九十年前,更早更早之前便已埋下。

作为俗僧之首,少林寺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觉空的念想一直没变过。早在五十年前少嵩之争结束,还年幼的他拜入最早的五名俗僧门下时,便已确立。

※ ※ ※

“觉如罪刑重大,众怒难平,非处极刑不可。”

方丈院的议堂中,觉空腰杆笔直地挺立。无论何时,他都散发着一股摄人的威仪。

方丈觉生道:“包庇弟子,罪不至死。”

觉空道:“挟持住持,难道也不至死?”

觉空一双冷目环顾四周。

膳堂上的斗殴只是开端,正俗之争宛如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觉如与觉观是俗僧易名的倡议者,假若觉如不死,俗僧气愤难平。反之,觉如死后,还可重议俗僧易名之事,最糟也能暂时搁置这件事。

至于了净,他若回来领罪,觉如就罪不至死。他们师徒情深,觉如必将这笔帐算在俗僧头上,俗僧易名将更不可撼动。

方丈院的议堂中一片死寂,唯听觉生方丈一声长长的叹息。

※ ※ ※

“觉空首座不会放过你师父。”明不详淡淡道。

了净没想到他会遇到明不详。

那是在一条离开少室山的小路上。他离开木屋时非常小心,确信没人跟踪,明不详不可能听到他与觉空的对话。

“我猜你还没离开,这几天都在找你,幸好遇上了。”

了净戒备起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净问道。

“觉空首座不想引发正俗之争,只有你师父死了,才能按下俗僧的怒火。”明不详摇头道,“他不会放过你师父。”

了净转头就走,他要回少室山救师父。

“你若回去,你师父不会死,但却会死更多人。”

了净回过头来,冷笑道:“那不就是你的目的?”

“我为什么要害死他们?”明不详道,“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知道!”了净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吗?”明不详想了想,似乎正在拿捏怎样表意才精确,最后道,“你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所以,我想帮你。”

这么说的时候,明不详没有笑,只是定定看着了净。

怒火与冷冰再度交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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