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上个月的事啊?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觉如调侃道。
“您才不会忘,上上个月起送来的礼物就堆成山了,要拍您马屁的人多着,我不凑热闹,等了一个月才来。”
“我想也是,真要教你武功你还懒得学呢。”觉如道,“我都把你送进正见堂当注记僧了,算是够闲的闲差,有没有专心念佛,认真习武?功夫有没有搁下?来,跟师父试几招。”
了净道:“行了,师父省点力,徒儿少点淤青。”
觉如道:“你就是懒,要是认真点,我也多个帮手。”
了净道:“师兄多得是,他们都能帮上忙。再说,无欲无求方得明心见性嘛。”
“知道为何你之后我就没再收弟子了?”觉如道,“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七师兄说你也这样对他说过。”了净道,“你还对大师兄说他是可造之材,收他一个弟子就够了。”
觉如哈哈大笑道:“少油嘴滑舌,修不了佛的。”
“修不了就还俗了。”了净问道,“最近有什么趣事?”
“还能有什么事,都是那些俗僧惹事。”说到俗僧,觉如放下手上刚拆开的素粽,“把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惹进来。”
“怎么了?”了净拆了一个素粽,放进口中,觉得有些干,倒了茶,混着咽下,却被茶水烫着了。
“慢点喝,烫死你!”觉如接着道,“正业堂那个吊死的,你知道吧?”
了净道:“听说了,怎地?”
觉如道:“还能怎地?你知道他死因写了什么?疑似为情自杀!”
了净道:“在寺里?嗯……是有些怪。不过,哎,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过。”
觉如道:“验尸怎么验能验出为情自杀?”
了净道:“是写了遗书,还是看他交际?”
觉如道:“遗书没有,交际没有,‘为情’二字就在他魄门里头。”
魄门指的是屁眼,这话一说,了净立刻明白。但寺内无女眷,断袖之癖也非异闻,他又问道:“知道对方是谁吗?”
觉如道:“八九不离十,便是本月了。”
了净道:“斑狗?”他想了想,“真是好胃口。”
觉如道:“觉见为这事发了好大脾气,说幸好把明不详送走了,免得沾染了这些龌龊。”
一听到明不详,了净立刻竖起耳朵,问道:“这事怎么又跟明不详扯上关系了?”
觉如道:“这明不详本来在正业堂服劳役,跟本月还有那个死去的傅颖聪是一起的。觉见把他当宝,逢人便夸他夸到我们都听烦了。他还提起之前送过明不详一双鞋子,明不详反而转送给卜龟。可惜这卜龟不学好,为了这事,觉见还特地去开导他呢。”
“卜龟的鞋子是他送的?”了净呀了一声,他是注记僧,正见堂那群弟子他向来熟捻,卜龟事件后,他问过其他弟子到底发生何事。对前因后果也知道个大概。就是那双卜龟从不说哪来的鞋子,致使那些扫洒弟子疑心他偷钱。
先是卜龟,后是傅颖聪,这也真巧。了净问道:“斑狗这人不像是有断袖之癖,估计傅颖聪被他骗了,之后一怒上吊。”
觉如道:“要是这样便好,如果本月是来硬的,这事可就不简单了。最后停在为情自杀上面,说到底,怕查下去不堪,要遮丑。”
了净又吃了一个素粽,说道:“若真是这样,觉见住持才不肯干休。”
觉如骂道:“你一个接一个,是买给师父吃的还是买给自己吃的?”
了净道:“唉,听得入神,嘴巴闲不下来。”
觉如起身到柜前拿了些瓜果糕点,放在桌上道:“你慢慢啃,吃不完包回去。”
了净道:“这怎么好意思?啊,这是什么,这么香?”他拿起一块糕问。
觉如道:“桂栗子糕,上个月送来的。”
了净知道那是收受的礼物,俱是上品,入口果然松软香甜,赞了几句,又问道:“那后来呢?”
“本月的师父了无向觉见住持求情,希望尽快把这事给了了。本月搬去寺外,等着明年试艺。”
了净想了想,道:“原来如此。”说着又拈起一块点心。
觉如埋怨道:“同是了字辈,了证都当了正思堂住持,你就顾着吃。”
师徒俩又闲扯了几句,直到困倦了,了净方才回房。
那是去年六月的事了。
此后几个月并无他事。入冬后一场暴风雪,明不详失踪了几天,急得觉见把正业堂的弟子都派出去找。后来听说明不详排解了山下铁铺老板姚允大跟仇敌的宿怨,觉明住持大为赞赏,把他引为入堂居士。未满十六就当了入堂居士,觉明亲自派人传授他武功,听说他进展一日千里。
一个十几岁少年诱导了两个成年人,让他们化干戈为玉帛?了净心想:“这明师侄真是聪明。”
但他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拈指法》上掉落的那一页始终在他心底萦绕不去。
无论从各方面看,明不详都无可挑剔,聪明勤奋善良谦和。但从了心开始,卜龟、吕长风、正见堂弟子、傅颖聪……与他扯上关系的人总是意外连连。
过完年后,了净又听说了另一个消息。
本月在佛都发疯了,挖了自己的眼睛。
“这次轮到本月了吗?”了净心想。他与师父觉如谈起这事,众人都说本月是受不了良心谴责,所以才会发疯,了净却说:“斑狗如果有良心,就不是斑狗了。”
三月积雪稍融,了净披了件外袍就到佛都去了。
他到了本月在佛都的居所,那是一间小屋,屋外有两名僧人把守。了净跟僧人打了招呼,说自己想见本月。
“你要见斑狗?”一名僧人问道,“做什么?”
了净道:“我跟他有几面之缘,算是关心一下。”
了净只二十七岁,却是了字辈僧人。少林寺门徒众多,按字排辈,差距极大,辈份大年纪小很常见。顾守僧人只是本字辈,也不多拦阻,只道:“小心他暴起伤人。”
了净点点头,推开门,立刻听到本月的惊慌怒吼,声如野兽。
本月双眼一团凹陷,据说是自己挖掉的,他听到推门声,狂吼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了净皱起眉头,走上前去。
本月听到脚步声,更不打话,一招千手观音掌劈将过来。此时他陷入疯狂,力大无穷,这一掌劈得风声呼啸。了净侧身闪过,一伸脚将他绊倒,本月随即弹起身来,也不顾左右,狂扫乱劈。
了净心想,若由他这样打下去,势必伤到筋骨,于是双手齐出,使出左右穿手。
这左右穿手讲究以虚卸实,以四字要诀“分、转、卸、击”为主。“分”是指分力,敌手一拳过来,击其中流,狙其肘臂处,使其力量分散。“转”是转动手臂,如同画圆般改变对手攻击的方向。经过这两道关卡,对手攻击的力量便已大大降低,之后便是“卸”,利用身形与手臂卸掉对方的力量,最后反击。其武学原理与武当云手有相似之处,都是利用画圆化消对方的力量。
此时了净无意伤人,只是双手分划,拨来挡去,本月一道道掌影都给他拨得无影无踪,不一会儿便累瘫在地。
“这么久没动手,武功反倒进步了。”了净心想,“师父老骂我不用功,还是行的嘛。”转念又想,师父大概会说自己:“打败一个本字辈的僧人也好意思拿出来说!”心想也是,本月只是劳役弟子,打赢他也没啥了不起,但自己不但赢得轻松,而且是把他耗到力竭,这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又想:“说到这,师父大概又要说我骄傲。唉,真是怎么做师父都不会满意。”
他乱想了一阵,又看向本月,低头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本月气喘吁吁,听到了净靠近的声音,吓得缩到屋角,啜泣道:“我没瞧见……我都没瞧见,你不要过来……”
想想斑狗以前的恶形恶状,变成如今这模样,该说是不忍中有一丝痛快,抑或是痛快中有一丝不忍?了净低头道:“我不害你,我只问你,你见到什么了?”
无论了净怎么询问,本月只是胡言乱语,惊慌失措,抱头痛哭。了净问不出所以然来,苦恼了一会,心想不如来个以毒攻毒,试探试探。
“我是明不详。斑狗,你敢欺负我,我来报复了!”了净变换嗓音,故意提起明不详的名字。
本月只是抽搐了一下,吼道:“你这贱种,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你,弄死你!你过来,我弄死你!”
他对明不详充满恨意,这是确定的,但听到明不详的名字却没有格外惊慌,难道真是自己多心?
了净又压低声音,鬼里鬼气道:“我是傅颖聪,你还我命来!”
听到傅颖聪的名字,本月顿时吓得跳起来,大喊道:“傅颖聪,你莫靠近!你死了就死了!别!不要!不要碰我!”说着缩到墙角,双手环抱肩膀,抱得甚是用力,指尖几乎都要掐进肉里去。
只听他哭喊道:“我都听你的,挖了眼珠赔你了,你还要干嘛,还要干嘛?”
了净心中不忍,心想:“看来傅颖聪果然是被本月逼死的,他良心不安,日夜恶梦,这才疯癫。这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他站起身来,正要离去,忽又看到本月双手抱肩缩在墙角的模样。初看时只觉他是惊慌失措,所以抱着肩膀躲入墙角,但细看时又有不同。一般人惊恐环抱,双手该是落在肩膀稍下缘处,那是环抱最正常的姿势,本月却是双手按在肩膀上侧,且双膝屈起,上身后倾,像是尽力想把上半身靠往墙角,而不是缩成一团。
他心念一动,走上前去,拉开本月双手,扯开他衣服。只见本月肩膀上印着五个淤痕,这是他自己按着自己肩膀,用力过度,以致淤血。再看另一头肩膀,同样位置也有相同指印。他手一碰到那淤痕,本月顿时跳了起来,大喊:“不要抓我肩膀,不要抓我肩膀!”
如果只看这个位置,了净心想:“倒像是交合时,下面那人抓着上面那人的肩膀。”他一个恍然,心领神会,鬼气森森道:“我是傅颖聪,我来抓你肩膀了!”
本月跪地求饶,抱着肩膀不停磕头,磕到流血,哀嚎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你去找明不详报仇!我是要搞他,不是要搞你,谁知道你会出现在那?谁知道!”
又听到明不详的名字,了净连忙追问,但本月夹缠不清,语无伦次,说来说去都是与傅颖聪相关。
了净离开小屋,问门口两名僧人本月要如何处置?
僧人回答:“已通知他的家人,若不来领,便要囚在少林寺中。”
了净点点头,离开本月住所。
本月设下陷阱,本想欺凌明不详,不知怎地,最后却是傅颖聪成了代罪羔羊。傅颖聪不堪欺凌,上吊自尽,觉见住持的看法没错。了无为保护徒弟,让觉空首座出面,把这徒弟保了下来。
这件事只要问过了无就能确定。不过了无是俗僧,又是“锦毛狮”觉寂的手下,锦毛狮跟师父觉如关系向来不好,而师父最近又跟那把“窝里刀”联手上了个俗僧易名的提案,这一问,怕不被怀疑是要旧案重查?还得自己多打听才好。
他到附近店家询问,在一间药铺里问到了本月发疯前几天曾到此处买过治疗淤伤的药膏。
“我问他哪里受伤了,他也不说,只是要买,还买最好的。”药铺老板说道。
“那时他看起来如何?”了净问。
“有些魂不守舍。”药铺老板道,“以前没见他这样过。”
“以前?”了净问,“老板认得本月?”
“他发疯前在禅风茶楼打人,对方说要报无名寺,他只得赔钱,带着人来我这抓药。那时他还嘟嚷着以后领了侠名状,要到江西去尝尝真正的女人味道,我一瞧就知道是个俗僧。也亏他长那模样,又有这恶形恶状,要不,我这里客人多,怎记得住他?”
“多久前?”了净问,心下大疑。
“差不多三个多月前吧。”
那时本月尚未发疯,傅颖聪已死,却不见他有任何愧疚之色,怎地突然心魔扰乱?是越想越怕?他自己都不信本月有多少良心,直到见了他发狂,以为他疑心生暗鬼,现听这药铺老板说来,瞧着又不像是这样。
本月肩膀上的淤痕确实是他自己按的,但他是不想被鬼抓住肩膀。那是侵犯傅颖聪时,傅颖聪抓着他肩膀想推开他的位置。
他又问了附近的居民,本月发疯时是否有奇怪的人经过,居民们都说没有。只有一个人说道,某天见有人影在本月屋外一闪而过,像是鬼魂一般。
如果是有人扮鬼吓唬本月,把本月逼疯呢?本月是个胆大的人,只是扮鬼吓不着他,对方是怎样做到的?本月在发疯前就买了药要治疗淤伤,肩膀上的淤血假如不是他自己按出来的,又是谁按的?
那个位置接近正面,想要按上去必然会被发现。就算那人身法再快,屋内狭小,也没他闪躲周旋的余地,除非隔空出指。但,怎样的武功能造成淤痕却让受伤的人没有察觉?
拈指法!能以无形指气击中对方而让伤者浑然不觉!
了净心中一突,转身往少林寺走去。
有人用拈指,趁着本月不注意,以隔空指力在他肩膀上按出淤痕。本月梳洗时见到自己身上的伤痕,以为是傅颖聪鬼魂来报仇,日夜不安,那人再扮鬼吓他,逼他自挖双眼。
所以发疯后的本月死命地按住自己肩膀,他自己按出的淤血反倒掩盖了拈指造成的伤势。
虽然细节不清楚,但这是最可能的情况。
假如真有这个人,会是明不详吗?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把上堂武学的拈指学到精深,甚而用来戏耍本月?
更可怕的,是这份心计……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
了净猜疑不定,却没有任何证据。
※ ※ ※
觉观首座来到文殊院,这把窝里刀是来拜访觉明住持的。同时,他邀请了正业堂的觉见住持。
四院共议上,只有这两位正僧反对俗僧易名,他想要说服这两人,却殊无把握。觉明熟读经典,认为俗僧易名是分别心,但假若能说服觉见,依照觉明“片叶不沾”的性格,定会改弦易辙。只是觉见素来务实,认为此时不宜为正俗之争火上加油,想说服他并不容易。
觉观正思忖着如何劝说觉明,一名少年莽头莽脑撞了过来。觉观是四院首座,武功自不在话下,退开一步,顺手扶了那少年一把,口中道:“小心点。”
那少年差点撞着人,立稳身子,忙行礼道:“弟子明不详,见过觉观首座,还请首座恕罪。”
觉观常听觉见、觉明两人提起这名弟子,知道是新晋的入堂居士,帮着觉明处理公文卷宗。他平素没有留意,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俊秀少年,于是问道:“你便是明不详?可有见着觉见住持?”
明不详道:“觉见住持刚到。”说完打了大哈欠,察觉失礼,忙低头道,“弟子失态。”
觉观笑道:“昨晚没睡饱?”
明不详微微一笑,道:“昨日读经,有个故事甚是可怕,吓得弟子一夜辗转难眠,深觉不安,这才冲撞了首座。”
觉观被勾起好奇心,问道:“怎样的故事这么可怕?”
明不详道:“昨日看《大般涅盘经》,看到第七卷,吓坏了。”
这句话宛如醍醐灌顶,觉观顿有所悟。
《大般涅盘经》是记载佛陀入灭前讲的法教,其中第七章的内容是这样:
“佛告迦叶:我般涅盘七百岁后,是魔波旬渐当坏乱我之正法,譬如猎师,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复如是,作比丘像比丘像优婆塞像优婆夷像,亦复化作须陀洹身,乃至化作阿罗汉身及佛色身;魔王以此有漏之形作无漏身,坏我正法。”
意思是,佛陀称他死后七百年,魔王将幻化成比丘的模样,用错误的佛法破坏正确的佛法。
有人将这句话化成简短的八个字:“末法之世,以佛灭佛”。
“我常听两位住持夸你,果然没夸错。”觉观拍拍明不详肩膀,笑道,“好孩子!”
明不详问:“需要弟子引路吗?”
觉观笑道:“不用,本座知道路。”
觉观快步踏入堂内,他已经知道怎么说服觉见与觉明两人了。
这些俗僧,正如经典所载的魔王弟子一般,披着僧宝的袈裟,干着毁坏佛法的事。少林寺是佛门重地,也是指标,若有一日连方丈之位都给俗僧占了,毁坏的不只是少林寺,更可能是佛门浩劫。正俗之分可以不顾,少林寺的兴衰可以不顾,但佛法不能不顾,让这些人占据了少林寺,等于占据了佛法的发言权。
必须区别开来,俗僧绝不能用与正僧相同的名号,从这说法切入,他相信自己定能说服觉见与觉明。
“多亏了这孩子。”觉观心想。
※ ※ ※
了净抬起头,看到了明不详,后者正要归还几天前借的两本经书。
是《大般涅盘经》跟《楞严经》。
以前了净很少跟明不详交谈,今天他却开口道:“这两本经书很有趣吧?”他拿起《大般涅盘经》,说道,“这本书有个故事,讲的是佛入灭后,天魔伪装成佛弟子的模样,混入佛门,毁坏正法。”
明不详道:“记载在第七卷中,我记得。”
了净又拿起《楞严经》道:“至于这本《楞严经》,自出世以来就有不少人说它是伪经,只因经书内文委实神奇,让人难以置信,不少高僧居士为了这本书屡屡辩论。”
了净看着明不详,问道:“你觉得《楞严经》是真是假?”
明不详道:“先人辩论多次,始终拿不出证据说这本书是假的。”
了净道:“我倒觉得是假的,只是还没找到证据而已。”他定定地看着明不详,反问,“你说呢?”
明不详没有回答,只对着了净微微一笑,笑得如初春绽放的朵般灿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