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佛手蛛丝
昆仑八十年 夏 五月。
明不详并没有搬离在正业堂的居所,只是比往常起得更早,去往文殊院正见堂。
文殊院分为正见、正定两堂,正见堂主掌藏书典籍,钻研佛学武术,正定堂则司传授教学,堂僧多为讲课经僧或授业武僧。寺中弟子若要精进武学,多需往正定堂学习,正定堂亦不时开课,或讲经,或演武,或出访考校弟子。
佛教最重典籍经传,虽说四院平等,但文殊居首,普贤为次,地藏居末,已是暗规。文殊院中俗僧得以入堂者不过寥寥数人,首座与两堂住持更是数十年来从无俗僧染指。
“小僧本岩,是你的劳役领头。”为首的僧人高而精壮,两道眉毛下弯,看似一脸愁相,大伙给他的外号叫“愁师兄”。愁师兄问明不详:“你在正业堂都做些什么?”
“挑夜香。”明不详道:“挑了一年。”
“斑狗就会欺负人,哼!”愁师兄噘起嘴,看着愁容更甚,“我们夜香是轮着倒,谁也跑不了。”又道,“文殊院以前叫藏经阁,保存经典,进修武学,后来改制成文殊院,增加了正定堂,为佛弟子传道授业解惑。虽然改了制,藏经阁还是在的。正见堂跟正业堂不同,人少殿大,多数是存放典籍的房间。师父们长年钻研学问,我们负责的劳役就多了,除了洒扫,倒夜香,还得挑水,劈柴。你年纪小,我会酌量分派任务给你。”
明不详道:“师弟与其他师兄分配相同劳役即可。”
愁师兄道:“我自理会得,去打扫藏经阁吧。”
文殊院配置与普贤院大致相当,院内多是僧居。正见堂是一座五进院落,中庭校场是演武讲经之用。藏经阁在正见堂后方居中,虽然朴素简约,却见宏伟巍峨。
明不详第一次踏进这少林重地,只觉肃穆庄严,细碎的脚步声在大堂里轻轻回响,好似踏得急点都显得亵渎。
入了大堂,往左首走去,推开铜制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栉比鳞次的书柜。明不详看了下,多是文史典藏和各类应用杂书,分门别类放置,这里叫“博物藏”。
再往深处走,过一个小木门,又是一个较小的厅。这是“般若藏”,置放的皆是佛教典籍各种注译版本,亦有原典,有些书籍已是斑驳古旧,难以辨认。
明不详从架上取下一本《杂阿含经》,正要翻阅,背后一人说道:“你要看,得找注记僧借阅。现在是打扫时间,别偷懒。”
明不详回头望去,见是一名二十出头,长相英挺的少年,并未落发,也是俗家弟子,正对他笑。
那少年指着大厅另一头道:“那边还有一间,你过去扫吧。”
明不详点头走去,见那入口是一扇铁铸小门,门虽小,却足有三寸厚,若是全为钢铸,力气小点的只怕压根推不动。
此刻铁门半掩,眼看明不详走近,洒扫众人忽然停下动作,定睛看着他。明不详恍若不觉,正要推门,突来一道黑影冲出,口中大叫着,用力在他胸口推了一把。这人力气好大,竟把他推飞出去,明不详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双脚落地,牢牢站稳,竟没跌倒。
只听身后众人哈哈大笑,也有人喝采道:“好厉害!”明不详再看推他那人,歪嘴斜鼻,五官全扭在一起,约摸六尺高,身形佝偻,背上一个驼峰甚是显眼。
只见那人双手不停挥动,骂道:“这里不准进来!滚!滚!”语气又急又怒,说罢又看了明不详一眼,瞳孔收缩,嘴角微微抽动,随即急忙闪身入内,像是怕人继续看他似的。
这些,明不详都注意到了。
“开个玩笑,别生气。”方才那名英挺少年走了过来,哈哈大笑道,“我们这里每个人都给卜龟推倒过,算是我们的入门礼呢。”
一名弟子赞道:“你好厉害,竟没摔倒。吕师兄第一次也跌了一跤呢。”
那名英挺少年拱手行礼道:“我叫吕长风,跟你一样是俗家弟子。”
明不详拱手回道:“我叫明不详。”
吕长风问道:“你下盘功夫真稳,师父是哪位?”
明不详道:“了心和尚。”
周围弟子纷纷“咦”了一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吕长风回头道:“大伙干活去。”众弟子纷纷散开,各自干活去了。
吕长风问:“你知道你师父去哪了吗?”
明不详摇摇头。
吕长风道:“我想也是,唉。刚才的事你别介意,这里的师兄弟人都挺好的。”
“刚才那个人是谁?”明不详看着那扇铁门问,“那里不能进入?”
吕长风道:“那里是神通藏,存放寺中武学典籍,没得允许不得入内。那个卜龟脾气大得很,那是他打扫的区域,没事你别惹他。”
“打扫?”明不详问,“他跟我们一样?”
吕长风道:“照理是一样的,又有点不一样。”他想了想,说道,“住持让他自由出入神通藏,他就只负责打扫那处,谁要是走近,都会被他驱赶。倒不是我们排挤他丑陋,他脾气大,又不与人讲话,大伙都不想惹他发脾气。”
明不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正见堂的劳役弟子相处融洽,私下嬉闹打骂,时常结伴出游,感情甚笃。吕长风是弟子中的佼佼者,他师父亦为正见堂堂僧,俨然成了这群弟子的头头。而那愁师兄,分派劳务公平,但除此之外,近来少与众人接触,众人都说是因为过些日子要试艺,考侠名状,愁师兄正在勤奋练功。
至于卜龟,他不住院内僧居,而是住在藏经阁内一间杂物房中,每日除了清晨洒扫,鲜少见他露面。
正见堂的相处融洽似乎不包含卜龟,正如吕长风说的,他有点不一样。
卜龟本名卜立,会取这个名字,可能是他父母仍希望他能“站的直立”。他的歪嘴斜鼻与驼背都是天生的,似乎有大夫说了原因,但他也记不清楚。他对父母最深的记忆就是父亲对他说:“立儿,站直!站直!”还有母亲的哭声。
这记忆很淡薄,淡薄到卜龟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的父母死得很早,他打小就当乞丐,甚至可以说,他的记忆是从街头行乞开始的。每个孩子看到他都笑他,骂他,他被扔过石头,别人家的父母会避免自己孩子跟他玩耍,像是怕被传染驼背似的。
别人不敢靠近他,被打骂久了,他也不敢与人接近,只能蹲在角落里,讨口残羹冷饭吃,有时抓些野鼠,有时捞捕池鱼,有一顿没一顿地勉强维生。
直到十岁那年,遇到他师父,正见堂的堂僧了因。
了因和尚见他可怜,将他带回少林寺照顾,至此他才得温饱。为表感激,他办事总是特别卖力。但了因和尚并没照顾他多久,不到两年,了因和尚没来由地病倒,没撑多久就走了。卜龟哭得很伤心,除了感激了因的照顾,也是担心自己的好日子没了。
所幸正见堂的僧人并没有赶走他,这些正僧都有慈悲之心,愿意收留他。只是有一点,那是卜龟自己也不知道的,了因本是从观音院转来的堂僧,虽是正僧出身,生前却与俗僧往来甚密,并常言:“少林寺仰仗俗僧之处甚多,不问出身,又为何分正俗?”
对此,正见堂众僧只是摇头叹息,感叹了因这么好的一个和尚竟也失足沦落,与俗僧同流合污了。
了因既然被认为是亲近俗僧之流,卜龟处境就尴尬了。正僧为了避嫌,不敢与他亲近,俗僧视他为正僧之后,也不对他留心,因此寺僧们竟无人愿照顾他。幸好他单纯勤快,正见堂住持觉明禅师便分派他打扫神通藏,一般要三人才能打扫妥帖的地方,他一人便能张罗得一尘不染。由于他外型丑恶,性格孤僻,便让他住在藏经阁一间杂物房里,一住就是十年。
卜龟把神通藏的活当作自己在少林寺唯一的价值,他天生力大,任何人想要靠近都会被他赶走。
他就怕没了这活,自己又要回到街上去乞讨。他害怕街上,也怕那些人。
卜龟并不是没有想望。每天洒扫完毕,他回到自己房里,就把身体后仰,双手撑地,练习铁板桥。这是他跟了因求来的功夫,他每日里拉伸背部,强忍剧痛,一练就是一个时辰,只希望自己的驼背能够直一点。他不求一如常人,只希望能高一点,直一点,即便一点也好。
这个姿势就像是只翻了背的乌龟,讽刺的是,他只盼望这个姿势能让他不再那么像一只乌龟。这便是他宁愿住在杂物房也不愿跟其他弟子同住的原因,是他绝不愿被人发现的秘密。
“久远之前,有一巨盗名唤干达多,他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坠入地狱,受火焚煎熬之苦。一日,佛陀路经一井,听闻呼号惨叫,于是望去,原来那井直通地狱,地狱中干达多受烈火煎熬。干达多见到佛陀,法身庄严,清净圣洁,乃大喊佛陀救我。”
这一天,觉明住持心血来潮,传来众弟子要考究《佛弟子戒》,同时讲解佛法经文。卜龟也入了列,觉明说了这个故事。
“听到干达多呼救,佛陀张开法眼,遍观三千世界,过去未来。原来干达多生前虽然作恶多端,却有一次走路,就要踩到一只蜘蛛,他忽然心念一动,心想何必伤害性命?于是一步跨过,饶了那只蜘蛛。于是佛陀伸出手,取来一只蜘蛛,将它放在井边,那蜘蛛吐出丝线,往井中探去,干达多见到机会,急忙伸手抓住,沿着那丝线往上爬。他一路爬,爬到中途累了,便稍作喘息,一低头,见地狱众生也沿着这条蜘蛛丝爬了上来。他心想,这条丝线如此之细,怎能承受这许多重量?要是断了,我岂不是要回地狱受苦?于是蹬足踢向后面跟来的恶鬼,骂道:‘这条蜘蛛丝是我的,你们不准跟上来!’他这一踢,蜘蛛丝顿时断裂,干达多重跌入地狱前,只听到佛陀轻轻的一声叹息。”
觉明道:“诸恶莫做,诸善奉行。勿以善小而不为,也勿以恶小而为之。你们都年轻,血气方刚,尤要注意,《佛弟子戒》是你们良师,务须谨记。”
卜龟坐在角落,凝神听着,甚是专注,这故事似令他内心颇有触动。接着觉明要众弟子念诵规章,众人持书大声念了出来,卜龟回神,忙也盯着书本照样念诵,却总是落了半拍。
一日午后,众弟子贪凉,躲在藏经阁闲聊,明不详也在其中。众人聊得正兴起,明不详突然站起身,众人都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
明不详道:“我看到一只耗子。”
众人大惊,藏经阁中最忌老鼠,若有耗子啃咬书籍,造成破坏,众弟子都要吃罪。
吕长风忙问:“真的假的?”
明不详道:“也可能是我眼。”
吕长风道:“这玩笑开不起,大伙快找!”
众人忙分头寻找,依次把所有储物房打开,就这样一间间找过去。众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卜龟房间,想放到最后察看,唯有明不详浑然不觉,来到卜龟房间门口,推开房门,却看到卜龟肚腹朝天,四肢撑地,正在练铁板桥,像极了翻身的乌龟。
那一刻,明不详第一次在卜龟脸上看到如此惊恐的表情。
卜龟想要翻身,但他背部僵直,一时动弹不得,耳听其他师兄弟正在走近,更是惊骇,唯恐自己这模样被人看见,不知又要被如何取笑。
他正惊慌间,却见明不详快速掩上房门,他听到明不详的声音说道:“这里看过了,没老鼠。”又听得有人道:“所有房间都找过了,没找着。”明不详又道:“也许是我眼了,让师兄弟白忙一场。”那几人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卜龟这才放下心来,草草结束了这次练功,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卜龟记得明不详,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记住了这个人。明不详有一张俊美秀雅的脸,跟个玉人儿似的。吕长风虽然英挺,但比起明不详,那英挺反像是个糙汉子般无趣。
他有些嫉妒那张脸,那张脸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讽刺。同样的眼耳鼻口,怎么有人能生得如此精致,怎么他就生得这般粗糙?
若说卜龟最不想让谁撞见自己的丑态,那就是明不详了,偏偏今天,却让明不详见到他学乌龟的丑态。
他会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别人?
这一夜,卜龟忐忑难眠。
第二天晨间洒扫,卜龟从神通藏里偷偷张望,正与明不详目光对上,忙躲了开来。他细听外面众人交谈,并无异状,稍稍安了心。
此后几天,一无异状,但卜龟心底始终悬着这事。
一日午后,众人各自回去,卜龟在房中发愣。此刻他无心练功,只是来回走着,突然听到屋外一个声音道:“你不是才借了《楞严经》,怎么又要借《维摩诘经》?”另一人道:“弟子想多参照经文。”卜龟心下一突,听出是明不详的声音,又听另一个声音道:“你才多大年纪,这经文就能参透了?”明不详道:“参不透便记下,正定堂有许多师父呢。”另一人哈哈大笑道:“觉见住持说你聪慧,果然不假。别弄丢了。”
卜龟把房门推开一道缝,见明不详站在长廊上,稍远处,一名青年僧人打着懒腰走远。他隐约认得那背影,是藏经阁的注记僧,但自己几乎未与他交谈过。
卜龟犹豫了半晌,见明不详要离去,忍不住咳了一声。明不详果然回头,见卜龟半身躲在门后,似在犹豫,也不说话。
卜龟看了一会,终于伸出手,向明不详招了招。
明不详走了过来,卜龟问道:“那一天……你见到我……练功,有没有跟其他师兄弟讲?”
明不详摇摇头道:“没有。”
卜龟道:“你别跟人讲,行不?”
明不详道:“不行。”
卜龟大急,正要问怎么不行,明不详又说:“你这样练功不行,治不好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卜龟忙道:“你别管我,别说出去就是。”
明不详道:“驼背难医,博物藏中有许多医书,寺中也有药僧,你怎不问问他们?”
“师父很早就带我问过了。”卜龟摇摇头,“他们说没救。”
明不详道:“我本没把那日所见当一回事,你既然在意,要我替你隐瞒,那便要帮我一个忙,否则我便说出去。”
卜龟问道:“帮你做什么?”
明不详道:“我来此借经书,每次最多只能借两本,你再帮我借两本,如何?”
卜龟忙道:“不行,我……不行。”
明不详问:“为什么不行?”
卜龟讷讷说不出口,只道:“这个不行,你说个别的吧。”
明不详道:“你不识字,对吧?”
卜龟被说中心事,涨红着脸,低下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那日诵念《佛弟子戒》,你跟不上,只是学着念,我注意到了。”明不详道,“这好解决,我教你识字就好。”
卜龟吃了一惊,抬头问:“你教我识字?”
明不详点点头,道:“你不识字,就不能帮我借书了。”说罢径自走进房里。
卜龟不及拦阻,这房间本是储物之用,并无窗户,虽是白天,里头也暗难视物。明不详道:“这里太暗,你看不清楚,我们到屋外去。”
卜龟摇头道:“我不去外头。”
明不详点点头,道:“那我去找纸笔,你且等我。”
明不详说完便离去,卜龟焦躁忐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会,明不详果然带回油灯和文房四宝。
“我先教你简单的,一二三四,学过吗?”明不详点起蜡烛,铺纸磨墨,边问边在纸上写上“四十二章经”五个字。
卜龟道:“一到十是认得的。”
明不详道:“那我先教你‘章’跟‘经’两个字,你明日便帮我去借这本经书。”随即又想了想,道,“不成,了净师叔如果知道你不识字,肯定会问你借书做什么。你得多学一点,被盘问了也好回答。”
卜龟怦然心动。他本不想见外人,每日只在用膳时会前往膳堂,但也是低着头,速去速回,既不与人交谈,也不与人目光接触。他一直想学识字,只是羞于启齿,明不详愿意主动教他,那是求之不得。他思前想后,又怕明不详泄露秘密,只得道:“好,我帮你。”
明不详看着他,忽地笑了,笑容如秋日午后的阳光般灿烂温暖。卜龟看着这笑容,心想:“怎地他能笑得如此好看?”竟似看傻了。
自那天起,每日午后,明不详便来卜龟房中教他识字。卜龟问起明不详身世,知道明不详与自己一样都是孤儿,师父失踪,不禁有了同病相怜之感,两人渐渐亲近。
卜龟此后也不练功,专心识字。他记性与悟性不算上乘,但极勤奋,每日服完劳役便开始学习,明不详走后又复习,直到深夜才睡,不到一个月已会了上百个常用字。
学字最难是基础,基础一旦有了,此后便能突飞猛进,明不详便要他去借《四十二章经》。卜龟推辞了几次,明不详都摇头说不,不得已,只好硬起头皮去般若藏拿了本《四十二章经》,向看管的僧人说借。
注记僧是个年轻和尚,法号了净,他见到卜龟,吃了一惊,道:“难得看你来借经书。”
卜龟脸红心跳,自觉羞愧,低下头不敢回话。了净也未多问,只道:“读经文时如遇疑难,可来问我,我若不会,可帮你问经僧。”
卜龟没想到对方如此友善,连连称谢,拿了书快步离去。
明不详早在屋里等他,卜龟进了屋,方才如蒙大赦,不住喘息。
明不详淡淡道:“也不是很难,对不对?”
卜龟点点头,将经书交给明不详,明不详却没接过,道:“这书我没两天就能看完,你还得太快,他们也会起疑,不如先用这经书学字。”
明不详就这样教卜龟识字,又解读经文。卜龟对经文一知半解,渐渐地也能望文生义了。
过了几天,明不详又要卜龟去借书,这次是借一本杂书,是启蒙用的《千字文》。
“我师父说,《千字文》学字最快。”明不详道,“里头有许多字你都学过,应该不难。”
卜龟学了几天,忽然想到:“他要我帮他借经书,怎地借《千字文》?”这一想,又想到,“他说要借经书是借口,其实是要我学写字,让我见人?”
想通这层,卜龟内心激动,感激不已,看着明不详,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明不详见他神情有异,问道:“怎么了?”
卜龟道:“你……你是为了我才借书的?”
明不详不置可否,只说:“借书这事不忙,你以后再帮我就好。”又道,“你若有想看的书,也可以自己借来。”
卜龟感动道:“除了师父,你是第一个待我这么好的人,为什么?”
明不详想了想,道:“你跟我一样,没父母,没师父,也许我把你当成朋友了。”
“朋友!”卜龟心中一动。他这一生中唯一记得的亲人只有那相处了短短两年时光的师父,从未交过一个朋友。明不详是第一个把他当朋友的人,他不免激动了起来。
“我……我没交过朋友……你有很多朋友吗?”卜龟问。
明不详道:“以前在正业堂有个跟我一起挑夜香的,或许算是朋友。不过他后来帮着本月欺负我,偷了我的《佛弟子戒》。”明不详说着,又沉思片刻,说道,“朋友,也有害人的那种。”
卜龟急忙说道:“我不会是那种!除了你,我没别的朋友!”
明不详道:“你可以多交几个朋友。”
卜龟低头道:“我……我这样子,没人愿意做我朋友。”
“正见堂的师兄弟都是好人。”明不详道,“你都试过一次了,怎么不多试几次?”
“怎么做?”卜龟问。
明不详道:“明天洒扫,你走出神通藏,跟他们打个招呼。”
“什么意思?”卜龟问得更细了。
“就是一个招呼,每天一个就好。”明不详道,“之后你就懂了。”
隔天,卜龟打扫完毕,眼看时间将尽,想起明不详说的话,却是犹豫不前。
他想起小时候,与别的孩子亲近时,不是吓哭对方就是惹来对方父母的打骂。
他觉得害怕,那种鄙夷的眼神,轻蔑的态度,好似自己就是个不该被生下来的怪物。
他在少林寺躲了十年,在那间独居的小屋支起他的天地,那里就是他的全部。而他现在要走出那个天地,到另一个曾经对他充满敌意的地方。
“只是一个招呼。”他心想,“还能损失什么?”
他吸了口气,觉得脚有点软,一步步慢慢走向那扇铁铸的小门。
铁门沉重,关上了很难打开,打开了也很难关上。他站在门口,让所有人都能看见他。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未几,打扫的弟子全都看了过来。
“大家……”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最后说了句,“早上好。”
此时已近中午,众人见他尴尬,都轰笑起来。卜龟觉得丢脸,正要缩回去,又听到众人纷纷回道:“早上好!”“早上好!”
他分辨得出,这些话语中没有敌意,有的顶多只有意外。
此后,他从每日一句问候,到见面时问候,离去时问候,渐渐到两三句简单对话,不到三个月,他便打入了弟子圈中。他感觉得到,众人本有些怕他,后来便与寻常相处无异,有时也会对他说些笑话,他性格木讷,反应又慢,听不懂时只能跟着傻笑。
笑话是听不懂,笑却是真诚的。
不到半年,他便能识字,又结交了朋友,而且不只一个朋友。
这一切都是因为明不详。
他感激明不详,像是感激师父了因一样。
某日午后,吕长风突然建议,问众人要不要上后山踏青。有的弟子说要回去请示师父,有的当下允诺。吕长风问明不详道:“大伙要到后山走走,你去不去?”又转头问道,“卜龟,你去不去?”
卜龟没料着这一问,忙看向明不详。明不详点点头,卜龟也跟着点头说好。
吕长风没注意到两人间的默契。
于是一众数十名僧俗在正见堂外集合,浩浩荡荡往后山踏青去了。
明不详去过后山几次,自然是了心带去的。一路风光明媚,虫鸣鸟叫,众人嘻嘻哈哈闲聊。到了一处空地,吕长风指挥取柴火,一名弟子拿出茶叶,也有弟子取出糕果,各自分食,席地而坐,说说笑笑,甚是融洽。
卜龟已十年未离寺中,此回虽然只是到后山,却大有一种重见天日之感,不由得心舒体畅,四处走动,兴奋不已。
众人聊着武林掌故,提起半年多前觉空首座率领大队僧众出门,一去就是两个多月。吕长风笑道:“觉空首座是去参加昆仑共议,选新任盟主啦。”
有人问道:“这盟主不是六个大门派轮着做吗?青城、华山、唐门这三家只有流口水的份,还用得着选?”
吕长风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规矩是选出来,就算实际是轮着做,面子上也得走个过场。每十年也就这么一回,九大家掌门能齐聚一堂。”
“都说是掌门亲至,可觉空首座不是方丈啊?”一名弟子问。
“你糊涂啦?昆仑共议是什么时候?四月!”吕长风笑问,“四月有什么大日子?”
这问题连卜龟都能回答,只听众弟子异口同声道:“佛诞!”
吕长风笑道:“佛诞可是少林的大事,就为这个原因,早几十年前就说好,除非改期,否则少林只能派代表。这几十年来,除非轮着我们当盟主,不得不去,否则都是派有分量的人代表方丈前往。”
“就因为觉空首座不在,觉见住持才能把了心师伯的案子拖这么久。”吕长风接着道。
这就又聊到了心失踪一案。几个月前,觉见将验尸结果上呈普贤院,觉空首座定了“疑似互殴致死,有疑待查”的结论,这在少林寺中掀起了巨大波澜,流言蜚语不止,而当中唯一的关键人物便是失踪的了心。这段时日,不少堂僧皆曾拜访明不详,却是毫无线索。
众人说到这里,也各自猜测,只是碍着明不详就在旁边,不好议论,于是又把话题兜开,讲到哪个住持严谨,那个住持宽松,兼有各种小道传闻。
一名弟子道:“你们听说过吗?觉空首座原来在山下是有家室的!”
几名弟子哈哈大笑道:“这谁不知道!觉空首座四十岁才剃度出家,没家室才奇怪吧。”
那弟子道:“我瞧他道貌岸然,还以为他是正僧出身,后来才知道啊……”
明不详忽问道:“正僧、俗僧,如何分别?”
众人看向明不详,对他这一问感到讶异,但看他年幼,便道:“你不知道如何分别?”
明不详道:“了心师父提到过,正僧是以修行为目的入寺,俗僧不是。俗僧的弟子,剃度了也是俗僧,只有正僧的弟子才能是正僧。”
一名弟子道:“差不多就这个意思。跟你说吧,有些俗僧只在寺内奉戒,离了寺,有家室的不说,吃喝嫖赌也是有的。”
说到这,好些弟子露出了鄙夷神色。
“之前我去佛都买东西时,认识了几名地藏院的弟子,我师父特别嘱咐我,少与俗僧弟子往来。”一名已剃度的弟子喝着茶道,“最近遇到,招呼也不打了。”
“我师父也这样说。”另一名少年道,“说那些人不学好。”
“正业堂那才有趣,我听那的师兄说,一进入膳堂,正僧坐一边,俗僧坐一边,中间就一排空位,水火不容一般。”
正僧俗僧之间的对立渐渐展开,暗潮汹涌,连弟子们也渐渐感到不对。
“别胡说。”吕长风道,“明师弟还住在正业堂,这事问他就知道了。”说着看向明不详,“真是这样?”
明不详道:“膳堂座位不够,空不了一排。”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突来一个熟悉声音骂道:“小贱种过得挺美的嘛!”众人看去,见是一个满脸黑斑的和尚,正是本月,不知怎地,他今日也来了后山。
本月走上前来,骂道:“你师父杀人逃亡,你倒好,在这享福!”说罢一脚踢上明不详后背,将他踹倒在地。
只闻一声怒吼,卜龟冲上前来,拦腰抱住本月。此时卜龟早已将明不详视为亲人,哪容他遭受欺凌?见他被打,便冲了过来。本月见卜龟形状可怖,吓了一跳,卜龟力气大,就要将他掀翻在地。本月哪容他放肆,双手托住他胁下,扣住他经脉,随即屈膝上顶,撞入卜龟肚子,卜龟吃痛,仍将本月奋力摔开。本月退了几步,左右开弓,接连两拳打在卜龟脸上,卜龟皮粗肉厚,退开几步,还想再战,几名弟子忙抢上拉住他。
吕长风起身怒道:“凭什么打人?!”
本月道:“贱种是正业堂的弟子,你正见堂管得着?”
吕长风道:“扫地的也有资格管教弟子?这是正业堂的规矩?”
本月骂道:“扫地怎地?你不也是扫地的,就有资格管我?”
吕长风道:“你伤我朋友,我便管得着!”
明不详拉着吕长风衣袖,淡淡道:“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