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次,你先把石头握在手上,等我一攻来,你就弹石!”
尤添火再度奔出,何求安吃了一惊,两人相距甚近,何求安还没出手,尤添火已一树枝劈在他背上。
“你怎么不弹石头?”
“来不及啊!”
尤添火又试了几次,总是不行,他没想到何求安空有绝技却无临战经验,且生性仁慈,又怕伤人,不敢全力以赴,无论怎么劝,何求安总是慢了一步。
“你不能这样教。”
尤添火与何求安同时转过头去,来者却是明不详。
“明大侠?”
何求安见到明不详也吃惊,讶异道:“我认得你,几天前你来过百步村。”
“我来看看你走了没。”明不详对尤添火说,又走到何求安面前问道,“你要打擂台?”
何求安点头又摇头,犹犹豫豫。
“需要帮忙吗?”
尤添火忙不迭点头。
“擂台上用的是榆木制的兵器,刀剑为主,长兵以棍代枪无枪头,短兵奇兵以木匕取代,流星槌则裹布包,免伤人命。”
“但是打到也得断几根骨头……”何求安担忧。
“那就不要被打到。”
“他不会闪躲。”尤添火说着,他开始觉得自己确实冲动了。
“擂台赛三天,第一天打五场,如果没遇到太厉害的高手……”明不详接过尤添火手中的树枝举起,“你站着能打中这树枝吗?”
啪,树枝断为两截,尤添火甚至没看清石头打哪飞来。
“打掉对方兵器就能赢了。”
“若是用拳脚的呢?”
“打大腿、手臂,你就把他大腿手臂当树枝打,最多骨折,不伤性命,不坏筋骨。”
何求安一怕受伤,二怕伤人,听明不详这样说,顿时安心不少。
“开战前要先行礼,行礼有这几种常见姿势,你记着。”明不详借过尤添火的佩刀,刀尖朝下使个礼,接着举刀向上拱手为礼,之后单刀起势、怀中抱月、仙人问路,双刀、双匕、长枪、长棍等各种起手势,直看得何求安眼缭乱。
“无论他作哪种手势,你就瞧着他兵器,锣声一响,立刻弹石打断他兵器。”
“接着是最重要的,你要听好。”
“不要闪躲,你一闪躲,人家就知道你武功底子差,冒险攻来的几率就高。你要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像是等对方攻来。”
“对方若真攻来怎么办?”
“没有擅使的兵器,加上你这弹石威力,只要你够镇定,谁也不敢冒险上前,只会拱手认输。运气好的话,第一天的五场你能轻易过关。”
何求安搔搔头:“这不是程咬金的三板斧?”
“你现在只有一板斧。”明不详道,“所以只能出奇制胜。”
何求安照着明不详的吩咐与尤添火过招,一连几次都精确命中兵器,不由得信心大增。尤添火大喜,佩服道:“明大侠当真好手段,起码明天的五关能过了!”
“别去。”
尤添火刹时以为自己听错了,看向明不详。
“这是上好的暗器功夫,先祖有此绝技却传而不宣,是为避祸。”明不详道,“或许掌柜先人不想绝技失传,又不希望掌柜闯荡江湖,才不告知你所学何技。”
“你不是本地人,对吗?”明不详问。
何求安犹豫半晌,点点头。
尤添火没想到此处,被明不详提醒,顿时满身大汗。但是避祸……就算真有仇人,会这么巧在这穷乡僻壤撞见仇家吗?
“你再考虑考虑,一百两值得冒险吗?”明不详没有说下去,转身离开。
当晚,尤添火睡在何求安家中,听到何求安与妻子窃窃私语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天刚亮何求安就起身,赶集买肉,和面,包馅,如往常般准备开店,尤添火以为他要放弃,也不想劝。
何求安只包了十个包子,是给郭傻子的,他嘱咐七岁的孩子,若见到傻叔叔就收石头换包子。孩子早已见惯,点头说好。
“我去。”何求安道,“不求第一,能赢些钱回来就好。”
尤添火反倒紧张起来。
百步村村民听说包子店掌柜要打擂台,啧啧称奇,几乎全村的人都跟了去。
擂台场地很宽,还是挤满了人,何求安在第四座擂台与人动手。据说这次有两百多人参加,何求安至少要赢八场。
何求安几乎是抖着上台的,点完名,擂鼓三通,就听到下边哄堂大笑。
“用包子砸他!”下边的人讥嘲着,“你的兵器不是擀面杖吗?”
尤添火开始紧张了。
第一名对手是个剑客,一个怀中抱月请招,刚站直身子,“唰”的一声,手中木剑就断成两截。现场顿时静下来,下边的观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上边的挑战者剑就断了,两个人还愣愣发着呆。
“打啊!”“上去揍他!”呼喊声此起彼落,而何求安就这么站着。
片刻后,他的对手恭敬行礼,告退下场,而何求安还留在场上,直到被人驱赶才缓缓走下台。
“我脚软了。”何求安对尤添火抱怨,“差点爬下来。”
尤添火安慰:“没事,跟练酒量一样,胆气越大,本事越高,本事越高,胆气越大。”
第二场对手是个刀客,没比前一个好多少,一个单刀起势,连声喝都来不及喊,手上木刀已断成两截。
下边的人依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直到有识者口耳相传,才知道何求安用了暗器。
第三个对手仍是使刀的,出手前,擂台下所有人都凝神专注看着何求安的手。只见他手一动,像是一个甩腕,简单直接,然后就看到对手木刀断成两截,静默片刻后才暴起如雷的一片叫好。
第四个对手使的是长棍,应该说是长枪,摆个一柱擎天式开门。他已经知道何求安的暗器,一直注意何求安的手腕。
等他听到叫好声,才发现手上木棍已少了一截,而何求安还愣愣盯着他看。许是感觉难堪,下不了场,他扔下棍子,摆出伏虎拳的姿势,尤添火还担忧他真的出手,何求安就笨拙地学着别人的模样报拳行礼,说了声:“承认。”
那人收起架势,拱手行礼后离开。
明知打不过,谁也不想多受伤不是?
第五场时,几乎所有人都挤在这个擂台周围。百步村的村民为自己村里的英雄吆喝加油,声如雷吼,连剩余的武者都在注意这个名不经传的包子铺老板。
第五个对手几乎在锣声响起时就冲出,一刀劈下,动作之迅捷,连尤添火自己都没把握躲过。
但这一刀劈空了,刀虽挥下,但半截刀刃已飞上半空。
怎么能这么快?尤添火觉得何求安出手比跟自己练习时更快。
“承让。”何求安拱手,脸上满是自信。
赢了五场就有二两银子。
何求安下台时,乡亲一涌而上,几乎要将他扔上半空。他不住大叫,不知是高兴还是慌张。尤添火正觉欣喜,肩膀被拍了一下,回过头去,见是名华服公子,正是杨冠清。只见他额头乌黑一块,脸颊略肿。
“丁掌门让我请你们去随山派。”
“去做什么?”尤添火起疑。
“不知道。”杨冠清摇头。
尤添火跟何求安没法拒绝,因为随山派几乎是派人押着两人去的。再次穿过幽静的廊道,尤添火心底有些忐忑。
“杨二公子今天打得怎样?”他找个话头舒缓紧张。
“脸上你见着了,身上也挨了几下,不过无惊无险地赢了。丁掌门说我不小心,还太年轻。”
“我哥跟许公子也都赢了,尤其许公子赢得漂亮,几乎没受伤。明天我得对上许公子,掌柜的应该会跟我哥打。”
这名许公子应就是昨日见着的站在三名老人身边那傲气的年轻人。
来到大殿,这儿只剩昨日那名穿黄色衣服的老人跟丁掌门。
“丁掌门身边的是鄂东金雁门张博一张世伯。”
尤添火听过金雁门,约莫是个跟双环门差不多大小的门派。这对何求安来说已是大人物,他连随县刑堂也没去过,他慌得一双手不知道放哪,险些就要按到腰上装打石的囊袋,那可是大不敬。尤添火推推他手肘,示意他拱手行礼。
张博一问何求安:“谁教你这门打石头的功夫?”
何求安老实回答:“我爹,打小就教我。”
“你爹叫什么名字?”
“何全寿。”
“练多久了?”
“二十几年啦。”
“你爹还在吗?他还说过什么?”
“我爹没啦,就是跟我说人多时别使,免得误伤。”
张博一一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话越听越不对头,难道真是仇家?尤添火忙道:“张掌门……”
“没问你话。”张博一打断他,一双眼睛仍盯着何求安,“问你呢。”
何求安摇头。
张博一道:“你爹真没跟你说过其他事?”
何求安慌忙下跪:“大人,我真不知道这是武功!我爹只说这是丢石头的法门!我七岁搬来在百步村,之后就一步都没走出去过!”
“起来,没让你跪。”张博一哑然,“是我吓着你了,我好生跟你讲。你这套击石绝技叫击燕十八拍,鄂东郑家密传,天下没其他门派会。你应该姓郑,不姓何,看年纪,你爹该叫郑清,不是什么何全寿。”
怎么这位张掌门如此知根知底?尤添火心里一惊,冷汗从头淋到脚,又从脚麻到头皮。
“你爷爷郑保田与我二姑亲家黄山派结仇,发了仇名状。”
尤添火脑门一轰,何求安脚下一软,旁边的杨冠清扶住他。杨冠清惊道:“张世伯……”
张博一忙抬起双手安抚:“别慌,我只是说件往事。这又不是我家的仇名状,你们怕啥?”
丁养生埋怨道:“张兄这么说话想吓死谁?”
“那是四十几年前你爷爷时代的往事。黄山派是我远亲,不过,嗯,你们也不用担心,黄山派不会追究这事。要说,唉,也就是我年纪凑得上,听过这往事。”张博一想了想,像是在想该不该说亲家坏话。
“郑家没有门派,这击燕十八拍是家传绝学,你爷爷寄身黄山派门下,黄山方掌门想要这门绝技,将女儿许配给你爷爷,你爷爷娶是娶了……没想后来方掌门的千金难产,母子俱亡,你爷爷说这功夫只传姓郑的,他要另娶,方掌门盛怒之下,亲家成了仇家。”
仇名状本就是论私仇,犯法自有刑堂,用不着仇名状。
张博一摆摆手:“我二姑三年前走了,她跟我亲厚,嫁去黄山派后跟我说起这往事,我就找你们一聊。黄山派现在对这功夫没上心,他家又不姓严,几十年前的往事,谁还记仇?我是要跟你说,当年你父母一辈各自奔逃,你还有个叔叔跟几个堂兄弟住在鲁地,现已改回本姓。你知道先人往事,可以访亲,之后要姓郑还是姓何都随你,黄山派不会追究。”
尤添火这才放下心来,里衣被冷汗浸透,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百步村的乡亲欢迎他们的英雄归来,一个包子铺老板,年过三十,竟然身怀绝技。随县打擂台的习俗有二十几年了,从人少打到人多,百步村连一个参加的人都没,谁成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别劝酒,打完三天再喝。”尤添火劝阻乡亲,“大家别吵闹,让掌柜的好好休息。”
“明日还要打两场,杨家大哥可是硬仗,要是都赢了,就算第三日输了都有三十两,咱们还得找明大侠帮忙。”
尤添火还是担心,毕竟今天打到第五场时,对手已来得及出手劈砍,倒是何求安对武学一无所知,反而越打越是信心满满。
他没有真正的临敌经验,虽然装得气度沉稳,其实是个孬货,他甚至无法判断对手的强弱来决定要出几分力,怎么打。
他们趁夜来到溪边,明不详已在等着他们。
“明天不能站着打。”明不详摇头,“今天第五场已经很危险了。”
明大侠怎么知道的,他也在吗?一个通缉犯挤在人群中看人打擂台?
“你要退着打,一动手就后退,左手一颗打兵器,右手一颗打肩膀,如果没中,左手再打一颗大腿,右手一颗继续打兵器,四颗打完前,你要赢。”
“我可以一次丢出十八颗……”
“然后你就没石头了,背太重的石囊会影响行动。”
“你动了,他们就会发现你脚下虚浮,发现你武功底子弱,就能以各种方式扰乱你,你不会赢。”明不详摇头,“你现在学着一边后退,一边打石。”
“这不难,我会。”
“你不会,你要退得像个高手才不会打完第一场就露怯。”
明不详教何求安身法,只有一招,向后退的姿态、重心、脚步。尤添火看着明大侠演练身法,虽只是向后退出三步,却飘逸灵动,彷佛衣袖上的每条线都在飘着,彷佛头发也在飘着。
这是怎样的天赋?他才多大年纪,为什么能这么聪明,有这么好的武功,这是怎样的天之骄子?善良,侠义,又这么……亲和,毫无架子。任何一个年轻人,不,即便是中年人有他这样的修为、成就、名气,都应该能俯视所有人。
而且不会让人嫉妒,你无法嫉妒一个彷佛与你不在同一个江湖的人。
不过同样的姿态换成何求安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用快,他们怕你。”明不详道,“但要漂亮。”
明大侠只更动何求安的姿势,不求迅捷,只求好看。何求安练到半夜才把这一退练熟,虽然脚下虚浮,但确实有几分模样,至少普通人看不出破绽。
第二天的擂台,几乎所有人都来看何求安。百步村就在随县外三里地,都是自家人,不少人买过何求安的包子,人不亲土亲,他一上场就是轰天的喝采声。
他先对上一名持双匕的细瘦男子,尤添火觉得他原本的武器应该是子午钺或短戟之类,匕首多少限制他发挥。
不过他能发挥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何求安能发挥多少。
擂鼓声歇,锣声响起,何求安立即后退。短兵求速,对方快得意料之外,但何求安照着明不详吩咐,开打之前就打定主意,两颗先打兵器,两颗打左肩右胯,四颗如风闪电驰,啪啪啪三声响,那人虽然闪避奇速,仍是慢了半步。
他若不快,也就吃上两记,他偏偏快,又不够快,除了右肩左胯两下,原本预计要打在兵器上的那下结结实实打在他手腕上,打得他腕骨断折,龇牙咧嘴不住大叫。
至今为止,何求安几乎每场都是一招致胜,令人惊叹。
尤添火转头望向另一边擂台,那场是杨冠清对上许公子。杨冠清毕竟帮他不少忙,他想看杨冠清赢。
不过等他转头望去时,杨冠清已落入下风。许公子长剑潇洒利落,如电如风,尤其身法诡谲,尤添火甚至看不懂他怎么踏的步伐,有时看似往左却是往右,有时看似矮身却又跳起,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没什么悬念。
又过了三招,许公子挑落杨冠清木剑,游刃有余。
他觉得许公子会是留到明天最后一场的人。
何求安第二场对上的是杨冠清的哥哥杨冠全。能打到最后的几乎都是世家弟子出身,毕竟学武除了看天份,还得看钱,有钱才能拜上好师父。
尤添火又抠了抠眼窝,摁了摁眼珠子,有些紧张。
一开战,杨冠全不是抢快,而是立即后撤,收剑于后。尤添火看出何求安第一下专打兵器,避开第一颗石头,这个瞧不起人的家伙果然比弟弟多练了几年武,也更有临战经验。
第二颗石头贴着他胸口过去。
他是第一个能避开两颗石头的人,台下百姓惊呼出声。紧接着第三颗从大腿,第四颗石头从手腕处晃过。
竟然四颗都躲过了!
此时何求安与杨冠全都退到擂台边缘,这距离可够远,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很有耐性。何求安将手贴在腰间石囊上,杨冠全则是手捏剑诀蓄势待发,接着便是雷霆一击。
教外人看来,这两人正在对峙,再出手便是决胜。或许杨冠全是如此,尤添火想着,剑要打赢对手当然得近身,他猜测杨冠全没有近身避开石头的把握。
何求安根本没有除了扔石头以外的打法,他只有两扳斧,也不知道其他打法,什么游斗、虚招、预判敌人退路,他全都不会。
而且他还孬,不是冒险的人,不会就不敢动,所以这场对峙,何求安根本没有先手招可用。
鼓声再度响起,似乎在催促两人过招。
杨冠全有些不耐,他素来没耐心,只是败给一个卖包子,前天才领侠名状的人,他实在不甘心。
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毕竟他可是世家公子,有名声,跟个卖包子的打成平手成何体统?
他大喝一声,脚踏七星步,忽左忽右,木剑抖动,剑尖变化无方,犹如一条双头蛇般左右难辨。
啪啪两声,双头蛇撞上孙叔敖,打向肩膀的石头正中目标,饶是他自尊高,也得发出几声惨叫。
赢了!台下百姓齐声高呼,欢声震天,整个随县都在震动。办擂台二十几年,随县第一次有机会本地人抡元。
还是个包子铺老板。
“那个许公子不是拳绣腿能打赢的,他很厉害,至少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明不详彷佛陷入思考。
尤添火看得出,两天打下来,许公子跟何求安一样一点伤都没受。何求安靠取巧,许公子是有真本事。
“不要让他近身。”明不详道,“你带十八颗上去,两颗两颗打,他进你退,绕着擂台兜圈子,不要慌。十八颗打完没赢,你就认输。”
“为什么不一次把十八颗打完?”何求安问,他现在信心满满,觉得不可能有人能避过这十八颗,“我们留着这招不就是明天用?”
“你能赢是因为他们一开始低估你,后来又太高估你。”明不详摇头,“昨天五场是本事,今天这两场其实惊险。如果他们知道你这么没经验,会引诱你出手,就能避开你攻击。”
尤添火看出何求安有些怀疑,这不怪他,他对武学所知真的太少。
“你可以对我试试。”明不详道,“不用怕伤到我。”
何求安连忙摆着双手摇头。
“试试,你可以留点力。”
何求安犹豫片刻,站到明不详面前十丈处。他对这位师父敬若天神,毕竟听明不详的话,自己才能打赢这两天的擂台赛。但他还是不信,不信有人真能闪过十八颗石头。
尤添火觉得需要杀杀何求安的锐气,免得他太自信,自大在对战时绝对是致命的。
“全力扔,别怕。”他帮何求安助威。
唰唰两声,明不详一个闪身,两颗石头落入水中,发出两声噗通。何求安有些放心,唰唰唰唰,连着四颗都落在水中。
“这不是你的全力。”明不详道,“用尽全力,十八颗全往我身上打。”
何求安弯腰拾起石头抓在手中,诚恳道:“你千万小心。”
风声呼啸,这是尤添火第一次见到何求安连丢十八颗,犹如狂风暴雨,十八颗石头几乎笼罩住明不详周身三丈。
有些托大了,尤添火心想,他甚至不知道明不详该怎么躲。
所有飞石倏忽消失,明不详竟将十八颗石头全都用手接下。
“这次是用手接,你可以再试试。”他将石头交还给不可置信的何求安,这次停在约八丈处。
第二次,哐当当当,一连串紧密声响,十八颗石头全数弹飞,尤添火这才看清明大侠手上那条银链。
明不详又向前走近两丈,现在是六丈距离。
“这是用兵器挡。这里石头很多,你再试一次。”
何求安不可置信,俯身捡了些合适的石头,尤添火也帮他找。
这一次何求安才真的用尽全力,尤添火甚至感觉到自己头发被激荡着飞扬。
然而明不详或闪避或格挡或接下,甚至掷石反击,最后微微侧身避开最后一颗石头。
“我认识一个人,跟许公子年纪相仿,他可以在五丈内一颗一颗闪避你的飞石,还能抽空在你身上戳几个洞。”
何求安泄了气,原来这手绝技并没自己所以为的那么厉害。
尤添火安慰道:“许公子武功不可能有明大侠这么厉害,差得很远。”
“其实我建议,最好别打,认输。”
尤添火与何求安都愕然。
“战场瞬息万变,尤其是高手对战,无法预料。许公子高估了你,必会下狠手,你连内功基础都没有。真要打,照我说的,躲远点,两颗两颗打,打中赢,打完认输。至于躲,现在不用装腔作势,逃得狼狈也无所谓,宁愿中剑。中剑只是外伤,千万不能让他近身,拳脚内伤,他若下重手……”
“你必死无疑。”
静夜的溪边只有潺潺流水声,尤添火与何求安沿着溪水回屋。
“别打了。”尤添火说道,“明大侠说得对,榜眼也有三十两银子,够你过几年好日子。”
“这样你还差五两。”
“啊?”尤添火讶异地喊出声来。
何求安道:“你护送兄弟骨灰回家,弄丢了钱不好交代,我想……那家人失了儿子,又没钱,挺可怜,打擂台而已,如果真挣到点赏银,就分你一半,让你带去。”
“不用分我。”尤添火张脸涨得通红,连忙摇手,“我是想跟你借钱,我想你要是赢了,就跟你借二十两,我会还,一定会还。”
所以他是想帮我才答应打擂台的。尤添火觉得自己是个仗义的人,但在明大侠面前,在这包子店铺老板面前,他竟然觉得羞愧。
“我是真没法子才怂恿你打擂台,但我也想你真的会赢,我就想借钱而已。”他不住口地辩解。
“这三天,我活得像个英雄,那些个什么彭老丐、齐三爷、李大侠、明大侠,一定每日都像我这般威风。”何求安搔搔头低笑,“我很开心,这辈子从没这么威风过,这么……被尊重,被喜欢。有这三天,够记一辈子,多少银两也买不着。”
“我还知道了我爷爷辈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来打擂台。你不说我能打,我自己也不知道,这钱本该分你。我昨天就跟老婆说好了,分你一半,一百两也一半,三十两也一半。”
何求安握着尤添火的手,这双手温暖、结实、粗糙,而且真诚:“我脸皮薄,认输的事,你帮我跟丁掌门讲一声。”
“这钱我一定会还你,如果没还,就是我死在道上了。”尤添火摁着眼眶道。
二十两,大不了再回去当海捕衙门,大丈夫几年挣不到这钱?
隔天,何求安一早又开始剁肉馅,就算这三天他成了大英雄,包子铺不开张,他也没落下郭傻子每日那十颗包子。
尤添火到随山派说何求安打算认输的事。
“不行!”丁掌门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喊道,“不能认输!”
许公子的父亲许六爷和张博一都在大厅里。
“许公子武功高强……”
丁掌门立刻打断他说话:“上场打,还得认真打,无论输赢!整个随县的人都在看这场比武,几百个打擂台的武林人都在看,你他娘的没打就认输,别人怎么想?以为是我们逼你认输!这他娘的以后随县擂台谁还肯来,谁还肯信?人家以为我丁养生玩假的,我能丢这脸?!”
尤添火张大嘴不知怎么回答。
许六爷冷着脸道:“我儿子输得起,但这样赢,赢不起。”
尤添火不敢回话。
“输也要输得好看,你他娘的敢未打先认输,老子找你们算帐!滚!”丁养生大吼一声将尤添火骂走。
“许六爷是苏东五霞宫许贾许六爷,他家公子许渐西。”替尤添火领路的杨冠清解释。
“五霞宫?苏东的五霞宫?”尤添火讶异,“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鄂北来?”
“许六爷的叔叔是禹余殿主通机子,许公子功夫是通机殿主真传,他本想安排许公子入玄武真观服事,不过行舟掌门……说许公子年纪轻阅历浅,没有实绩,所以许公子才参与这次打擂台。”
行舟子继任掌门后,开始着手去除武当弊病,通机子贵为三殿之主,连安排个侄孙进玄武真观都不行。
“你若未打先认输,行舟掌门肯定认为是舞弊,丁掌门丢了脸,随县擂台失了威信,许公子这擂台状元……没了公信。”
“兄弟别怕,擂台比武本就讲个公信,谁上场不是带着受伤的准备?若是打输就挟怨报复,以后谁还敢打?我们兄弟输了也没找掌柜的晦气。”
杨冠清拍拍尤添火肩膀:“别担心,打就是了。”
第三天的擂台,连屋檐上都站满了人。
“照明大侠的说法,绕着圈子打,躲远些,两颗两颗打。”尤添火嘱咐,“宁愿中剑认输也不要让他近身,别让他拳脚打到你。他高估你武功,一定会用全力,你会重伤。”
何求安点点头,上了擂台。
欢声雷动。
当锣声响起,许渐西不是前进,也不是后退,他向左侧绕开,右手持剑,他知道何求安会打向他的兵器。
何求安的两颗石头落空,立即向自身左侧绕开,他步伐笨拙,因为竭力奔跑而显得狼狈。两人就这么绕着圈子,许渐西向左,何求安就向左,许渐西向右,何求安就向右。许渐西怕是诱敌,不敢急追,稳健迈着步伐,又避开两颗飞石。
看来许公子真掌握了躲避飞石的本领,尤添火掌心攒满汗。剩下十四颗,就算赢不了,也千万别让他靠近。
何求安跑不了多久,绕了三圈就开始喘,但他不能不跑。他在找掷出石头的时机,但许渐西似乎察觉他的意图,找着靠近的机会,他越来越难找到出手的时机。
糟了,尤添火发现许渐西的意图,他始终保持在何求安外圈,两人看似绕着圈子,但他在从外圈逼得何求安渐渐向内缩,一旦绕圈的距离到了场中,他便能一扑拦杀。
何求安似乎也发现自己离擂台边缘越来越远,他想回到边缘,又怕被许渐西追上。这场难看的追逐没有持续太久,何求安渐渐接近擂台中心,众人都看出端倪,随县的父老们紧张得不敢吸气,现场鸦雀无声。
猛地,许渐西向左一扑。这一扑恰恰能拦住何求安,何求安吃了一惊,忙转身要逃。
糟糕,这是虚招!何求安无法分辨虚招实招,尤添火看过许渐西的虚实步伐,看似向左,实则向右。
果然许渐西看似向左的一扑,却是向右扑去,正冲向何求安,何求安扔出两颗石头。许渐西高举木剑,身子左侧,何求安习惯攻击对手兵器,举剑果然引开何求安一颗石头,“啪”的一声,木剑断折,许渐西身子侧开,恰恰避开第二颗石头。
许渐西弃剑埋身,踏入何求安身前七尺。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弃剑用拳脚,无论临机应变、事前筹划,他都是一等一的人材。
何求安只是眼一眨,许渐西已在眼前,双拳轰来。
此时此刻,何求安完全不知如何应敌,面对可怕的拳脚不知所措,几乎依靠本能地将剩余十二颗石头全部扔出——在这个距离竭尽全力掷出,不留一点余地。
许渐西完全没料到他还有这一式九发的绝技,砰砰砰砰一连数声响,许公子大叫一声,身子向后弹飞,倒落在地。
何求安站在原地不住喘息,有些晕眩。
现场暴起如雷的掌声,尤添火终于舒出一口长气。
何求安望向倒在地上的许渐西,见他挣扎着试图起身,但情况非常糟糕。一颗石头撞断了他俊挺的鼻梁,打掉他好几颗牙齿。原本何求安每一颗石头都避开要害,打在手腕、大腿、肩膀等处,但他功夫实在太好,好到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还能试图避开。
这实在是灾难,他虽然避开了一些石头,但被另外的石头击中右膝盖跟左肘关节。
随县百姓都在呼喊着何求安的名字,嘲笑许公子的不自量力……
当晚,随县烟火灿烂,百姓呼喊着何求安的名字,庆祝随县诞生了擂台状元。
何求安拿到一百两赏金,将五十两交给尤添火,尤添火归还了三十两。
“这是我借的。”他重申,“我一定会还。”
尤添火问:“你之后要干什么?”
“继续卖包子,郭傻子还得吃包子。这些银两够我给老婆买药,还能买块田,把院子扩充一下,或许养几条猪。”
明年擂台不会这么好打,何求安这三板斧会被识破,再来个许公子,他得被打死,而且何求安也不打算练武。
尤添火取回马匹,将搭裢挂上,钱窝子的骨灰在里头。
“明大侠呢?”何求安问。
“随县的人渐渐散了,明大侠说不定也走了。”尤添火抠着眼窝,将眼珠子摁回眼眶里。
假若故事能停在这便好了。
尤添火离开随县的第三天,杨冠清气喘吁吁地拍马追上。
“快回去,掌柜家要出事了!”
尤添火吃惊地问:“怎么回事?”
“大夫说许公子右手左腿都废了,脸也毁了,许公子……他素来心高气傲,前晚竟忍痛爬下床……他……找到佩剑,自刎了。”
尤添火大吃一惊。
“许六爷悲痛欲绝,他对许公子一向寄予厚望,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他敢做出什么来?”尤添火怒道,“拳脚无眼,刀剑伤人,打擂台就这么回事!而且武当不是孤坟地,有人管的,就算他是通机殿主的亲戚,行舟掌门会纵容他?丁掌门也不管他?”
“他去找了张掌门!”杨冠清喊道,“掌柜家背着张仇名状!”
尤添火不再打话,策马往百步村急奔。
进入随县时,街道是一片死寂,没有了几天前的盛况,即将到来的中秋彷佛也无人在意。
尤添火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来到百步村,包子铺已成一片焦炭。
没人说话,几天前的百步村英雄,现在就像是禁语,没人再提起,所有人都对这片余烬视若无睹。
郭傻子一跛一跛地从街道尽头走来,在废墟前咿咿呀呀地叫着,手上还拿着磨过的石头。他左右张望,像在找寻,他不解,无法理解卖包子给他的店铺去了哪,卖包子给他的人去了哪。他叫着,叫声中满是困惑。
公理去了哪?正义去了哪?
尤添火跪倒在地,大声嚎哭。他的左眼剧痛,眼珠子好似要掉下来,怎么摁也摁不回去……
“明日正午……百步村外三里,我只能帮到这……”杨冠清低头,“许六爷干的事不地道,丁掌门也很生气,以后随县的擂台谁敢来打?可是没办法,许六爷的叔叔是通机殿主,这是规矩,而且张掌门想巴结……”
“我都知道,我就找许六爷!”
“这是送死。”杨冠清道,“你没有胜算。”
“你帮我把兄弟的骨灰送到宛城,还有这二十两跟一匹马。”尤添火说道,“这世上不差多条冤魂。”
一个人要有多少血性才算是个好人?他亲手把一个善良诚恳的好人从殷实的土地挖出来,送上高台,再点火焚烧。
他在村东口外架着帐篷等,他睡得不安稳,辗转直至有人敲他的帐篷。
“明大侠,你还没走?”尤添火感动又兴奋,彷佛见到曙光。
“我听说包子铺起火,就猜到你会回来。”明不详说道,“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你竟然为了我跟掌柜留下。”尤添火感激不已,眼眶又泛红。
“其实我不是为了你或掌柜留下,我很早就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明不详沉思,“你要我帮你什么?”
尤添火低声怒吼:“我要杀了许六爷!”
“我不杀人。”明不详摇头,“我能帮你解决他身边的护卫,但你不是许六爷的对手。”
“明大侠跟李大侠一起刺杀臭狼时,想过这问题吗?”
明不详点点头:“我知道了。”
马车跟着十二人的护卫从百步村驶出。尤添火蒙着脸,怒吼着冲向马车,有勇无谋。
护卫们一拥而上,挥刀相迎,一条银链伴着条白影飞来,当许贾从马车中走出时,十二名护卫已昏倒在地。
尤添火疯了似的挥刀砍来,但他武功低微,逼不近许贾身边。
“你这狗娘养的!”尤添火怒吼,“你儿子自己打输了!”
许贾同样愤怒:“他明明可以不用下这么重的手!”
许贾不知道何求安对武学的判断如此粗浅,何求安一直很收敛,然而前一天明不详的表现惊着他,他错估了许公子的能耐。他怕死,所以使尽全力反击,他以为许公子至少能躲过大半,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现在有什么好解释的?许贾一掌击中尤添火肩头,尤添火在地上滚了两圈,握着刀怒吼着咬牙再上。
许贾双掌推出,忽地背后风声响动,许贾一掌拍去,是三四颗石头,软弱无力。
郭傻子咿咿呀呀大叫着,手上拿着一块大石头,那是他磨石用的大石,跛着脚奔向许贾。他如此笨拙,许贾一掌就打碎他的脏腑,但他不认识郭傻子,不知道这是一个傻子,不明白傻子的反应不同于常人。
郭傻子没被剧痛影响,而是将手上的石头敲向许贾,不重,足够让他头晕脑涨。
尤添火扑来,长刀刺出,许贾一掌拍向尤添火胸口。晕眩使这一掌偏了些,擦中尤添火胸侧,但也足够重创。
尤添火长刀穿入了许贾的胸口,咬牙一划,划出大片血迹。许贾扣住他手腕,折断他臂骨,卸下长刀。尤添火长声惨叫,许贾以为胜券在握时,尤添火揽住许贾腰部奋力一推。
只推开两步,许贾脚下一空,向后倒去。
是陷阱,下头布满尖刺的深坑,那是尤添火在海捕衙门学会的技能,只会用在逃犯身上,永远不会用到权贵身上的技能。
在尤添火要跟着坠入陷阱时,一只手拉住他衣领,将他提起。“明……大……侠……”尤添火呻吟着,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他被放在草地上,明不详回身去看郭傻子。郭傻子已经死了,死时眼神依旧迷茫。
他真的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来吗?
明不详对着郭傻子的尸体沉思许久,又从尤添火的搭裢中翻找出一张李景风的通缉图纸扔在陷阱里,落在许贾被穿刺的尸体上,随即背起尤添火,在暮色降临前飞身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