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很快也应了下来。
“其余诸将……”
岳飞看着众人:“与我一起,同赴汝州!”
汝州距离开封不过四百里……岳飞一反常态,做了个长驱直入的态势。
大家伙儿却没有半点异议,应承得无比大声。
……
凤州,大散关。
这个地方,是关中同往巴蜀的唯一要塞,是汉中蜀中入关的咽喉。
都说八百里秦川,古往今来,不知又多少人把性命丢到了这里。
这里是老子西游,授关令尹喜《道德经》的地方;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也是从这里入关取的天下;
后来诸葛武侯数次经过这里……结果到头来也没能见到长安;
再后来,便是吴阶吴璘兄弟两个,在张浚大败于完颜娄室之后,在这里以少胜多,终究没让金人跨入关内一步。
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正站在关隘上,眺望着远方。
从昨日开始,便有斥候来报,说是对面营寨里的金人似乎有了动作。
一边在修建木塔,一边又不断地接收从凤翔府送去的军需辎重。
怎么看,也是一副要动手的模样。
吴璘就这么看着,但他的心思却并不在对面的金人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老是能够感觉到,下方的马鸣声、战鼓声、厮杀声一直都在。
他与兄长不到一万人,将完颜兀术十万人挡在了外面,他还射中了那金国太子一箭,
只可惜没能取了那人的性命。
去年金人又来,那时他兄长刚刚病亡,正恨皇帝忘记了血仇,与金人结好。
幸好金人撕毁了盟约,才给了他出兵的机会。
不然的话,商、秦两州现在还在金人的手里。
而去年,皇帝要求撤军的时候,他差点就没忍住,就想斩了来宣旨的宦官。
反正现在他与自立为王的区别,只在于一个名头,只在于他愿不愿意而已。
但他还是没有那么做,他也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做。
他曾祖、祖父、兄长,全都是宋将,虽然在西军声名不显,但从小受到的教谕,兄长一直以来的嘱咐,让他忘不了,
忘不了自己是个宋臣,是个汉人。
可……皇帝不想打。
轻轻叹了口气,看到远处跑来了几人,吴璘收回了思绪。
这样一来,下方的诸般声音好似也远去了。
带头来的那个,是他的部将李师颜,而后面跟着的……看那打扮,又是一阉人无疑了。
算着时间,应该是临安那边谈出个结果来了。
而现在,便是要让自己去接受那个结果……
吴璘面若冰霜,山风吹得他的胡须乱飞,他也毫不在意。
等几人走近了,李师颜低声道:
“临安来的。”
轻轻点了点头,吴璘也不答话,只是直愣愣的盯着那人,看得他心里发慌。
这宦官与武人打交道得多了,倒也还算撑得住场面,笑道:
“元帅莫恼,下官是来给您传喜讯来了。”
喜讯?
吴璘心里头不屑,能让自己继续抗金,那便是天大的喜讯。
别的……哼!
见这人好生不识抬举,宦官顿了顿,又道:
“官家感念武安公之功绩,特地决定追封其为涪王。”
这话,让一旁的李师颜不禁有些动容……能到这个份上,吴阶当真也算得上是无憾了。
又想到这位的治川抗敌之功……他吴阶担得。
吴璘微微颔首:“谢过陛下。”
皇帝愿意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功夫,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儿。
他是在安抚自己。
那他为什么要来安抚自己?
因为他心中有愧。
为什么心中有愧,自然是……和了。
比起这微不足道的关怀,吴璘并不看重这个,他知道,若是吴阶在,他也不会看重这个。
宦官有些无语,这人怎的有些油盐不进?
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代表皇帝来的,你个贼配军与咱甩什么脸色?!
也没了什么好的态度,尖声道:
“此外,陛下还有东西要送给元帅。”
说着,直接便将那盒子递了过去。
吴璘顺手接了过来,直接便放在了一旁的城墙上。
他在等这人说正事儿。
而那宦官,却在等他谢恩。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宦官先没了耐心:
“元帅何不打开看看?”
“官家可还有别的旨意?”
“没了。”
“没了?”
吴璘心里头奇怪,见那人目光一直落在木盒子上,便将那盖子打开了来。
一阵恶臭传来,哪怕是吴璘见多了尸体,也差点没忍住反胃。
这盒子两层,上面一层摆了好几封信件,那臭味……自然就是下面一层传来的了。
幸好山风够大,勉强将这味道消散了些,吴璘忍着不适,又轻轻打开了上面一层。
一个腐烂的脑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盒子里面全是臭水,这脑袋泡在里头,半边已经全部烂光了,哪里还能辨得出来是谁!
“这是……”
那阉人心里头大笑不止,自己被这玩意儿折磨了两个多月,如今终于到了你的手上!
他笑道:“这呀,是秦桧。”
吴璘,还有周围诸将心里头一惊,有些不敢相信:
“谁?!”
“秦桧呀!元帅不会连昔日宰相都不认得了吧?”
一边说着,风停了下来,那阉人一边捂住口鼻:“诸将都只分得了一块肉,唯有您得了他的头颅,官家对元帅之重,可见一斑。”
吴璘再也没有了别的心思,赶紧将那信拆开……那信好似有万斤一般,他捧着信的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等只看完了第一封,他忽地朝着东边跪了下去。
大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见主帅都跪了,几个将领也跟着跪了。
“臣吴璘……谢过陛下!吾皇……万岁。”
这样才对嘛!
宦官瞧着这位转变的态度,替皇帝觉得欣慰了起来。
……
自从那日亲眼见过了皇帝的模样,原本纪五只在思北楼这一条街跋扈。
现在好了,他在整个临安城里都变得跋扈了起来。
以前叫他纪五哥的,现在得叫纪五爷才行,若是说错了话,便得吃上他好几个拳头。
而且走路也不好好的走了,非得走成一个蛇线,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若是谁人敢挡了他的去路,轻则辱骂,重则殴打。
这般无赖,大伙儿也不知道他的底细,都当他是哪个大官儿家里的衙内,不然的话,又如何敢在皇城脚下这般放肆?
只有知道底细的,才会与众人说道:
“这一家人似与秦桧有大仇,那日秦桧被剐,一家三个激动得全都疯癫了,整日里就说什么是皇帝的亲戚,还叫人赵官家姐夫呢!”
“可莫要乱与人说了去,唉……都是可怜人,大家互为街坊邻居,当彼此体谅一些才是。”
思北楼的生意倒是没受影响,毕竟这里价格公道,大伙儿也习惯了来此地消遣。
只是看到老王头父子与纪五时,才会忍不住摇头,无不叹息。
至于老王头,他压根就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说他的。
只知道大家对他越来越尊敬,平日里见了要么远远的躲开,要么隔老远就打招呼。
若是亲自出去买菜,人家还得给他抹了零头哩!
如此,不是看重了他国丈的身份,才会这般又敬又怕,又是什么!
至于纪五和王小二两个想去皇城里瞅瞅的这种想法,被他第一时间给拦了下来。
“两个孬货!那宫里是说进就能进的?!”
“人皇家自有皇家的规矩,等时候到了,皇帝陛下自然也就来找咱们了!”
“你们两个莫要净想些天鹅屁来吃,给你姐我姑娘丢了人!”
纪五纠正他道:“干爹,陛下找咱们不能说找,要说召,召见的召。”
老王头一口便啐了过去:“老子还没有你懂!”
所有的一切不合理,在知道了自家女婿的身份过后,都说得过去了。
什么回门,什么不怕秦桧,什么这样那样的,那都是皇家的礼法!
只是没想到,自家闺女也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天……老王头总觉得自己以前遇到过什么道士和尚的,就与自己说过类似于‘你家大姐儿’有富贵之相的这种话。
想的次数多了,他自个儿也就当真了。
而今天,刚过了中秋节不久。
上次在油炸桧的美食比试里,他思北楼落了人的后头。
这次做月饼,也没能比得过其他几家大的酒楼。
老王头痛定思痛,好不容易去请来了建康府的大厨,早好几天就打了招牌出去,但现在饭点了,却没甚生意。
说没生意还是夸张了,简直是连个人也没有。
没人的不止是他的店里,是整个街上,整个临安的人,都好像消失了一般。
这是又出了啥事了?
难道新来的宰相也被剐了,大伙儿都看热闹去了?
可没听说有这事儿啊,再说旁边就是大理寺,要剐宰相,难不成还能换到别的地方去剐?
他叫着纪五与王小二去打探消息,没一会儿,纪五便回来道:
“干爹,我去看过了,不止是咱这里,所有的地方,所有的街上都他娘的没人了!”
闹鬼了?
两人又等了好久,等到午时都过了,王小二才慢悠悠地跑了回来。
“如何了?”
王小二连着喝了三碗水,这才说道:
“打,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
“咱们大宋,与金国开战了!”
老王头与纪五同时站起了身来:
“可不许胡说!那和议才谈好了多久,怎的又打起来了?!”
“是真的!”王小二又擦了擦汗,“我一直跑到了西湖边上,才在那几个窑姐儿的嘴里知道了这事儿。”
“不但打起来了,咱姐夫,皇帝陛下,还亲自提剑去杀了金贼!”
这下老王头再也镇静不了了:“陛下也去了?可别伤着!”
不但不要伤着,最好连根头发也别掉,再怎么说,那也是自己的亲女婿。
“没伤着没伤着!听说咱们大宋军人还没出手呢,姐夫便一人提了一剑,孤身入了万军从中,杀敌无数,只一个人就拿下了寿州城。”
两人也是当过兵的,此时见王小二说得夸张,心里头反而有些不信了起来。
看他们这般模样,王小二有些着急:“我骗你们作甚!金狗在寿州城里的十万大军,全被姐夫一人给杀了!”
“他们都说姐夫是真龙天子,有神明相助,什么关王爷什么张天师,全部都下凡来帮忙来了!”
“有他们在,咱姐夫杀金狗不是很轻松的事儿嘛!”
老王头和纪五低头思索了一阵,真是这样的话,倒也是说得通了。
不过很快,老王头忽地反应了过来。
他抬起头来看着两人,又赶紧从身上掏了好大一把钱出来:
“赶紧,赶紧去买香纸烛火,赶紧!”
见他这副模样,两人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拿了钱就赶紧往外跑。
等到了香火铺子,便正遇到那店家想要关门,纪五赶紧阻止了下来:
“要买东西要买东西!大白天的,关门作甚!”
那店家只是摆了摆手:“哪里还有东西卖给你?早都卖光了,我还得去进货呢!”
纪五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指着店里的柜子上:
“睁眼说瞎话的东西,没有,那又是啥?”
“你只管卖,老子不少了你的钱!”
店家见他无礼,把他推开:
“这是我家自用的,你要买,自个儿去别处寻去!”
说着,便把大门一关,将两人给隔在了外面。
“狗日的!”
纪五一脚踹在了门上,不想就此罢休。
却被王小二拉了拉:
“五哥,你看。”
朝着王小二的目光看去,纪五只见这临安城的上空,竟然飘起了渺渺烟雾来。
“这是……”
两人鼻子嗅了嗅,确定这就是香火无疑。
这是他们见到过的,最大的香火烟雾。
也是天下间所有寺庙,所有善男信女都未曾见过的香火烟雾。
这烟从临安城里的每家每户中升起,透过屋顶,透过瓦片,一直飘到了天上。
每一个从北南渡过来的人,每一个经历过靖康之乱、听说过靖康之乱的人,
此时都在家人的灵位前,有人在掉泪,有人在说话,有人在沉默,还有人……在唱歌。
更有甚者,直接将那灵位抱在了怀里,低声的将皇帝带兵打仗的消息,说与他们来听。
你们应该能听到的吧?
你们一定会听到的。
你们或许已经看到了,看到了已经发生的一切。
咱们,已经有回家的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