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隔得再近了些,他才看得真切。
中间还坐了一老者……正是当日在思北楼说书的那位,此刻他嘴巴不停,看起来,仍是在操持着本行。
朝着郭药师投去了疑问的眼神,后者离皇帝耳朵近了些:
“这位非是思北楼的人,这临安城哪里有人给钱,他便去哪里给人说故事,他也在这儿,却是小老儿也没想到的。”
“这么大的雨,你把老子带过来,就是来听故事来了?这些是些甚么人?”
“这些……”郭药师顿了顿,开口道,“这些都是钱塘江上的渔家,这个时候,正是他们捕鱼的时候。”
“皇帝陛下,既然来了,不妨听听如何?”
听听……便听听吧,刘邦一把薅开了前面的小子,那人心有不忿,但见他穿着打扮,还是把气给吞了进去。
他就这么一路薅着,只薅了三四人,便已经靠近了最中圈的位子。
然后把蓑衣帽子一摘,他整个人都要轻松了许多,就地坐了下来。
老者见状,却闭上了嘴巴。
“你倒是继续说呀。”
郭药师笑道:“一人一个铜板,比思北楼便宜。”
原来是要钱……他们这群人出来,哪里有想着带钱的道理。
不过好在没钱,值钱的东西却是不少,把张俊腰间挂着的玉佩摘了下来,刘邦扔到了一旁那个稚童的锣里。
“继续说,继续说。”
老者抚须想了一下:“适才韩良臣黄天荡的事情说过了,今儿个倒还真有个新的说法。”
他指了指刘邦道:“诸位托了这位的福,老头子我也不藏拙了,算你们这群臭人有了耳福。”
他这么说这伙人,却没有一个生出意见。
反而是得到了张太尉和项光世的赞同:这棚子里一股腥味儿,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居然不嫌弃这些个这些个卑贱的人。
好在现在文官不在,不然的话,这事儿少说得被他们念叨上好几年。
“大伙儿知道昔日徽宗皇帝投降的时候,后宫有多少人吗?”
旁边的一个小子插嘴道:“皇帝后宫有啥,不就一个皇后几个妃子,老倌儿莫要卖弄,直接说正经的。”
他这般打诨的人,恰好是说书人最喜欢的一类,此时老者笑道:
“有封号的妃嫔女官就一百多人,无封号的还有五百多人哩!”
“这么多人……皇帝一年也轮不着一个啊。”
大伙儿淫笑了起来,项光世想要发作,却见皇帝笑得最为大声。
“但是咱们今日说的,却不是妃嫔,也并非女官,而是徽宗皇帝的女儿,咱们大宋的三十四位公主!”
“话说开封城破的那日,皇帝率众人投降,当晚便受到了金人的宴请……说是宴请,可那伴舞的陪酒的,可都是咱赵官家的人哟。”
“徽宗皇帝自然是不肯的,但反而惹恼了金人……据说啊,据说是让诸位皇亲脱了衣裳儿,就这么进行作陪……”
这话过分至极,不说是后面的几个将军,就连郭药师,也是担忧地看了眼皇帝……他生怕这位恼羞成怒。
但皇帝只是止住了笑容,听得依旧是认真极了。
“长公主赵玉盘,本嫁左卫将军曾夤,却被皇帝拿去抵了金人和谈的债,嫁了那完颜宗磐做妾,宗磐去年被金主所杀,下落不明。”
“二公主赵金奴,被大了她二十岁的完颜昌纳了。”
“四公主赵金罗……四公主最为凄惨,在金人营寨中……被蹂躏至死。”
“五公主赵福金,容貌最美……被完颜宗望索要,后又嫁完颜希尹……诸位只听得是改嫁,但那金国畜生懂甚么嫁娶之礼,只是一年,五公主便死在了完颜希尹的寨子里……大伙儿得自己想想,老头儿可不敢再说咯。”
……
“三十四公主赵小金,靖康之役时只一岁,却被金人给乱刀砍死。”
老头夸夸而谈,连口气的不喘,将三十余位公主的下落说了个具体。
临了,还补上了赵构的皇后一句。
“宪节皇后邢圣人,被俘时已有身孕,被金人逼着骑马,以坠马损胎……诸位哦,哪管你是甚么天家皇戚,那金人耍起狠来,不都只是一条命嘛。”
“如今二十一公主回来了,她吃了多少罪,在金国洗衣院里遭了多少灾……咱们只当不清楚,还得让她清清白白地过喔。”
大伙儿各怀所思,唯独后面进来的几人,目光却都落在了领头的这位身上。
这位也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了一句:
“那金人如此狠戾,咱大宋当是以和为贵得好。”
这话一出,张俊和项光世对视了一眼,知道皇帝今日受百官所压,此时又听见了自家姐妹自己妻子的旧事,恐怕已经是做了打算。
唯独刘錡暗自叹息,双手紧握成拳,已是激动至极。
但这棚子里的其他人却不干了,个个都向着他投来了鄙夷之色……
那模样,若不是他穿得整齐,少不得要吃些拳头。
胆子壮一些的,更是直接叫骂道:
“你这人莫不是没有长鸟儿,有恩咱们便要报恩,有仇却是不报,这是何道理?”
“那金人再厉害,不都是爹生娘养的一条命,咱们舍得一个人打不过,十个人总行,十个人打不过,那便五十人。”
“真他娘的晦气!”又一人啐了一口,“和他娘的脓包躲雨到了一起!老子不听了!”
说着,他收着渔网,当真就冒雨走了出去。
这么大的风雨,明日临安城里的鱼价,估摸着得涨个不少。
有了这人带头,倒也提醒了棚子里的不少人,没一会儿,这里就只剩下了刘邦他们几个,还有想偷懒的渔夫了。
被骂了好几句,但刘邦却半点生气的想法都没有。
他看向郭药师,后者明了,贴上去道:
“像是这种棚子,这钱塘江边上最少还有百处。”
“像是捕鱼的这些人,这宋国又何止千万。”
“您觉得秦桧他们的声音大,是因为您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但是这群人……”
郭药师指了指他们:“他们若要说起话来,百万个秦桧,声音也不及他们。”
“但,您和您的大臣们,不都把他们的声音当做了蝉鸣,当做了蛙叫,当做了诸般吵闹,又当做了一阵风似的闻不到。”
“皇帝陛下,您是天子,是宋国百姓的君,不只是秦桧、不只是朝廷诸位臣工的君,只要您想……”
“您便可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