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某社战犯
在钟声响起后,男人从床上爬起来,穿上破旧的汗衫,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
哈里是一名矿工,每天过着枯燥重复的生活,身体上的疲惫不如精神的枯竭,他感觉整日在那矿洞内讨生活,根本没有任何活着的乐趣可言。
但要让他去死,他又害怕。
拿起毛巾随便用井水擦了下脸,三下五除二吃完老婆前两天做好的豆米包,他便出门了。
黑暗的环境中,他摸索着走向矿区,这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唯一能让他欣慰些的便是他这辈子找了个好老婆。
他的老婆是农民户口,是负责种植豆米的,虽然也比较辛苦,但不会那么危险,这样他将来有了孩子便可以让孩子尝试申请农民职业,不用像他这样每天在生死线游走了。
在他们尼姆国,他对很多事情都不满,但唯有一点他感觉是不错的,那就是包分配老婆。
他运气不错,被分配到了一位贤惠的女子,或者说他的妻子分配到了他。
尼姆国内,只要年满16,就会被加入国家机构的备婚名单,农民户口和矿工户口是没有自由恋爱的说法的,只能等待国家分配。
不过哈里觉得,要让自己去讨老婆,他是找不到的,这样就挺好。
尼姆国分配完婚姻后,要求婚配者三年内必须生下孩子,如果能够生下孩子,女方会有三个月的孕假,还会拿到一笔补助。
人民们倒是觉得国家仁慈,但哈里觉得只是统治者还没那么傻,如果一个国家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了,那距离灭亡也不远了。
国家总不能要求怀胎七八月大着肚子的孕妇下地或者下矿干活儿,连永夜教会的神官也会唾弃这种要求。
如果国家分配的夫妻生不出孩子,那么国家将会进行拆散重组,数次后无果,那么男人或女人便会被打上标签,国家将不再进行分配。
哈里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婚后不到半年妻子就怀孕了,他的中标率不低,很快就要当爸爸了。
可他也并不觉得孩子能给他带来什么希望,因为他觉得生在这种世界,这种国家,对孩子来说,一定像是从天堂来到了地狱吧?
所以孩子们出生时才会哭,因为这不是个好地方。
老实说,哈里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工作,不满足于这个国家的各种现状,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当农民,更不想让他们去当矿工。
若是能让孩子成为国家公务人员,或许还会好一些吧,这辈子也不用那么受罪了。
可那注定是幻想,他们的职业户口是被锁死的,农民和矿工祖祖辈辈都只能是这样,无论他挖了再多矿,力气再大,干的再好,也没人会给他加薪。
相反,若是他哪天干的活儿不达标,还会挨鞭子。
之前哈里见过发泄心中不满的工友在对管理人员大喊,最后动起手来,那明工友被打死了,没人敢提那名工友说话。
在黑暗中沉默,一双双眸子凝视着黑暗中发出惨叫和怒吼的地方,不知自己是什么眼神。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工人,哈里从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邪教徒那里听到过一个名词,他说他们是奴隶。
奴隶是什么?
哈里不懂,但感觉那好像是一种下等人的分类,或许比农民和矿工还要低贱。
带着沉重的心情,哈里来到了矿区,带上矿工帽,提起工具推着车走向矿洞。
身旁有相熟的工友走过,打起了招呼。
“嘿,哈里,听说了吗,新国王在前几天继位了,有人说尼姆国要大庆,说不准会给我们发些福利呢。”
说话的人叫福斯,比哈里大不少,有三十多岁了,在这片矿区算是老矿工了。
干矿工的一般都活不长,能活到40多就算高龄了,干到50岁的寥寥无几。
福斯从12岁开始上工,在这里干了二十多年了,用他的话说就是,这里大大小小的矿洞,错综复杂的路线,就没有他不熟的。
相较于心思重的自己,哈里觉得福斯是个乐观的人,在矿区干了这么多年,每天都还显得精神满满。
福斯的话很多,但没人愿意听他说,但哈里不会撵他走,总是会静静的听完这个工友的唠叨。
“你猜到底是哪位王子继承了王位?”
进入矿道后,就像是与世隔绝了,福斯的话也越加无所顾忌。
在尼姆国议论王室不是什么大罪,但这也是要看身份的,如果他们在上面的监工面前说这些,那绝对是要挨揍的。
“应该是大王子吧。”
哈里少见的回了一句,因为他觉得大王子最年长,也算是希尔维斯家族中最正经的男人了。
“嘿,我的朋友,这回你猜错了,是三殿下继承了王位,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在继位仪式上,他的兄弟姐妹中只有小公主出席了。”
福斯一边念叨一边挥动着矿镐。
见哈里不吭声,他便继续说,“啧啧,以前看不出来啊,都说三殿下风流潇洒,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狠,除掉了那么多人上位。”
“福斯,还是少说这些吧。”
哈里提醒了一句,他感觉这位朋友多少有点大嘴巴了,迟早要出事。
“害,这有什么,咱们在地下两百米,谁知道咱们在聊什么?难不成会有怪物去给国王报信?”
福斯不以为意。
哈里有些色变,连忙捂住福斯的嘴,“忘了我们矿工的禁忌了吗!?”
福斯眼神变换,当哈里松开他后,道歉道:“抱歉,我的朋友,我今天有点上头了。”
在矿区工作,尤其是在地下深处的黑暗中工作时,是一定不能提起那些怪异的,否则便有可能真的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以往有些矿工爱在无人监管的地下聊些禁忌话题,结果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自那以后矿工们就约定不能再地下聊诡异怪物之类的事。
你在这里骂国王死全家都没事,但不可以提起黑暗中的诡异。
因为那些眼睛,说不定就正盯着自己呢。
“你女儿还好吗?”
哈里转移了话题,他知道福斯是从哪听来的这些消息。
尼姆国不大,但新闻什么的离他们这些人来说还是太遥远了,他们根本没有什么获取上层信息的情报路径,国家大事也和他们这样的小人物不相干。
福斯之所以会经常有些奇闻异事,是因为他有个女儿,被贵族看中挑走做了小老婆。
永夜教会的教义中,是以女性为尊的,当然不允许一个人娶多个妻子,国王也不行。
但有权势的人会钻漏洞,的确只娶一名妻子,但会将情人养在家里当女仆。
那名看中福斯女儿的贵族似乎在国内还有些权势,算是混的好的贵族,不用工作就能有一座小城堡,和吃不完的饭喝不完的酒。
以往福斯总以这个为自豪,表示他家要阔了,也是攀上了贵族的人了,不能算是下等人了。
工友们很讨厌他的这种说法,也就渐渐疏远了福斯。
可实际上,哈里知道,福斯根本没得到什么好处,仍旧在这里做个苦矿工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会跟自己说他的女儿很孝顺,经常回来看自己,还会带一些好吃的,哈里也都静静聆听,并不发表看法。
“还是那样,昨天回来看我的时候,跟我讲了些上层的事,听她说,那位老爷还很宠爱她呢,我再干几年说不定就不用挖矿了。”
福斯自豪的道,可他前几年女儿刚过去时也是这么说的。
“听说啊,新国王说要改革尼姆国,以后我们的矿工的日子就好过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福斯感慨道,他们两人总是这样,他不停的说,哈里静静的听。
两人推着矿车朝深处走,今天他们负责清理深处的碎石。
“听我父亲提起过,老国王也是这么说的。”
哈里接话道,意思是王室的话当屁听就好了。
哈里早就知道,尼姆国根本不是王室说了算,老国王当年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但永夜教会只要求上交足够份额的矿,他们拿不出来是不行的。
所以矿工的待遇永远不可能提升,他们只能干,往死里干。
他们挖不出矿,国王就交不出矿,永夜教会就会拿王室开刀。
王室不会让这些发生,所以只能往死里压榨他们,谁都不想死,王室不想,他们也不想。
可哈里时常在想,大家又是为什么不想死呢?
他曾远远的见过一次邪教的仪式,那真是美极了,他在心中向永夜之神忏悔,自己不该有如此邪念,可那一闪而逝的光芒,真的让他铭记于心。
矿洞内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比上面的世界更加黑暗,完全只能凭借记忆和摸索前行。
新矿工没有老矿工带的话,是根本不可能下矿的,进去就出不来,迷路是一定的。
哈里之所以愿意听福斯的各种唠叨和秀优越,就是因为福斯很有经验,带着福斯永远不用担心迷路,遇到危险福斯也能找出好的出路。
哈里心想,如果有光的话,自己也能看清矿洞内的道路,也不用听福斯的唠叨了。
轰隆——
两人推着矿车走到终段时,矿洞忽然震颤了下,一股力量自下方涌动,哈里感受到了明显的燥热。
而因为震颤,上方用于固定石壁的木头断裂了,一块儿大石落了下来。
哈里刚才正在想事,还没反应过来,福斯就冲上前将他推了出去。
轰——
沉闷的响声在矿道内回响,哈里摔倒在地,在黑暗中迷茫的回头,这次他看到了光。
地上有一条裂缝,里面散发着熔岩般的光辉,老矿工们将这种现象称为恶魔的凝视,因为这种现象出现时总伴随着矿洞坍塌,以及热力喷涌,将人烤熟,就像是恶魔将死亡带到人间。
这里似乎并不是热力的主要散发口,环境也仅仅只是燥热难耐而已,但哈里来不及庆幸,因为透过那微弱的光,他看清了自己方才所在的位置,已经被一块儿大石堵住,在大石的下方,是半边身子被压住的福斯。
“福斯,你……你怎么样?”
哈里扑上前去,想要尝试将大石推开,但他作为一个人类太无力了,不可能推开如此大的石头,反而因为他的发力,福斯爆发出惨叫声。
“哈里,哈里,我的朋友,别推了!”
福斯大喊,是的,也许他是想大喊的,但他的声音并不大,显得很虚弱。
哈里低下头,看向这个在他耳旁唠叨了五六年的老矿工,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原来有光的地方,人是长这样的,他发现福斯的闺女能被贵族看上是有原因的,福斯年轻时应该也是个帅小伙。
可此时的福斯口中不断涌出血沫,大石压住了他的下半身,还压碎了他的盆骨和部分内脏。
“福斯,福斯,你振作点,我想办法带你出去。”
哈里眼中流着泪,他知道福斯是为了救自己才会被压住的,在大石下面的,本应是分心的他才对。
“咳咳——别废力气了,我知道我死定了。”
福斯咳了口血,说话越来越无力。
他借着地面和墙壁上缝隙中散发的微光,看了眼哈里,“你长得真丑啊。”
哈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笑,这个话痨这种时候怎么还说烂话?
“其实我知道,大家都讨厌我,因为我话多,自恋,爱炫耀……”
福斯有气无力的说,“只有你,我的朋友,哈里你才愿意听我说话。”
他口中涌着血沫,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其实我女儿根本不孝顺,过去后只来见过我一次,也没说过能让我换工作的话,而是跟我抱怨那名贵族老爷根本是把她当狗,对她很不好……”
福斯碎碎念着,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哈里得贴近了才能听清。
“我经常跑到那座城堡,想要见女儿一面,可这几年都没见过她,很多事都是我听那城堡前的两个门房聊天时知道的……”
福斯笑了笑,笑的凄惨,“前几天我路过,悄悄的,他们不知道我来了,听他们刚好说起我,说我是个死鬼的老爹,一个臭挖矿的还整天来他们这儿骚扰,如果不是我每次来还会给他们些孝敬,早就把我给打跑了……”
“咳咳……我可怜的小茉莉,两年前就死了,被那个贵族老爷变态的嗜好害死了,我每次去给门房带点好处,他们说只要凑齐十瓦林,就让我进去见女儿……”
“……我那天……本来是凑够了最后的钱,想见女儿的……”
哈里在一旁静静的聆听,一如以往那样,只是这一次他双手抓住地面的泥土,深深的嵌了进去。
“小茉莉她母亲身体不好,但也不敢用钱去看病,她每天省吃俭用,做着农活儿,就是为了能让我攒够钱,那天去看看女儿,给她报个信……”
“听了门房交谈的话,我恨不得冲上去杀了他们,再冲入城堡宰了那个贵族,可我要是也死了,孩子他娘生着病,又怎么活呢?”
福斯眼睛已经开始充血,面色不自然的潮红,内出血显然已经到了他的大脑。
但他还是在说,不停的唠叨,“我回家后,告诉她,女儿过得很好,只是贵族家规矩严不好出门,她说那就好那就好……”
福斯嘴里不断重复着,“那就好,那就好……”
直到他咽气,双目还是瞪大的,似乎是在凝视着虚空,在痛斥着命运的不公。
哈里在矿洞内涕不成声,他不知道福斯临死前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是他没什么人能说,也许是他就是喜欢唠叨,临死前话也这么多。
这个乐观的男人笑声原来都是装出来的,福斯一点也不快乐。
他在外面骗工友,回家骗妻子,在心中骗自己。
只有在死前才说实话,死的也并不安详。
哈里看着福斯的尸体,心说这个国家、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们天生就是贱民,为什么努力工作却得不到回报,为什么人被欺负了还只能傻笑,为什么生命可以被人随意践踏?
两个小时后,诸多矿工到来,用工具搬开了大石,因为他们要清理矿道,那颗大石堵住路了。
哈里一个人背着福斯的遗体,摸索了半天才回到了地面,原来没了福斯指路,他仍旧是个年轻的矿工,分不清黑暗中的道路。
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黑暗中是有光的,那个整日啰嗦个不停,哈哈大笑的福斯,就是他指路的明光,让他在枯燥的日子里多一些活下去的动力,不至于在黑暗中迷路。
福斯死了,工地上的管事给了两瓦林,作为安抚费。
两瓦林,可以买六十斤豆米,也就够一个家庭吃两个月的,这就是福斯这条命的价值。
哈里无法接受,但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工地上工友们的冷漠。
没人去看老福斯一眼,明明他们新来时,也是老福斯带着他们下矿,教他们认路。
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活,生怕今天的份额交不够要吃鞭子,他们如同麻木的机器一般工作,矿区内死人是常有的事,今天死了一个福斯,不过是小事。
哈里站起身,拉住一个从他身旁经过的年轻矿工,“老福斯死了。”
大家喜欢称呼福斯为老福斯,因为他是资历最老的几名矿工,也是经验最丰富的几人,实际上福斯还不到40岁,只有在矿工这个职业中算老的。
“哦。”
那名矿工只是淡淡的应了声,便推着车走远。
“老福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