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大雍军的增援,源源不断……
就连紧闭了九个月的新京城门,也打开了。
新京城内的守兵,杀了出来,与裴獗的大军遥相呼应。
申屠炯一马当先,抹一把脸上的鲜血,狂奔到温行溯的面前。
“大王,撤吧,放弃安渡!”
他们有十几万大军,寻一个防守薄弱的城池,先驻扎下来,再图后计。
申屠炯和杨圻都这么想。
“结好的方阵被击穿,不撤不行……”
他们也很了解裴獗。
甚至知道击溃他的每一个打法。
一旦阵列变形崩溃,北雍军的精骑兵就会穿插而入,把他们分割开,逐一歼灭……
“大王,走吧。”申屠炯大喊。
“我们守不住了。”杨圻也很焦急。
温行溯没有动,慢慢地,听着闷雷一般的马蹄声,淡淡地道:
“告诉裴獗,我愿和谈。”
申屠炯一怔,和杨圻对视一眼。
早就该谈了,手上握着筹码不用,却一拖再拖,等到这时……
大石头仿若落地。
又有一根弦绷了起来。
-
安渡城南门。
敖七带着小瑞宝,立在城头看着下方。
瑞宝瞪大双眼,在人群里寻找爹娘……
光线太暗了。
距离太远了。
新京的护城河也太宽了。
他看不清楚,两只脚踮了又踮。
“敖将军,父皇会赢吗?”
“会。”敖七告诉她,语气温和柔软。
三个月前,他当爹了。
做了爹,再牵瑞宝的手,感觉和以前大不一样。
“陛下要站得远些。”
“我不怕。”瑞宝贴着他,目光灼灼的,声音放低,朝敖七眨了个眼,“阿母说,大哥会护着我,有大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敖七一怔。
低头看着瑞宝清澈的眼眸里,那全然的信任,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寒凉。
幸好,他不是温行溯,没有固执地奔向那条不归路。
他握住瑞宝的小手,微微一笑。
“是,臣会保护陛下。”
瑞宝朝他招招手,待敖七弯下腰来,瑞宝在他耳朵说,“以后我让大哥当大官,最大的!”
敖七抬头:……
-
温行溯所谓的和谈,是让裴獗单枪匹马地过去。
一个人,一匹马,不带侍从。
这与送死何异?
纪佑第一个不同意,“那狗贼憋了一肚子坏水,陛下万莫上当。”
其他人也出声阻止。
熊熊燃烧的烽火,将天空照得透亮。
马背上的裴獗,平静地解下腰上的重械,丢了出去。
“朕去。”
“陛下!”
众人齐呼,声音哽咽。
纪佑更是气到极致,握刀的手骨啪啪作响。
他破口大骂,拍马就要冲上去,找温行溯决一死战。
左仲伸手,将他拦住。
他摇了摇头,“陛下自有决断。”
声音沉重地敲在众人的心上。
其实他们都知道,阻止不了的。
温行溯有恃无恐,是因为娘娘在他手上。
有娘娘在,陛下就一定会去。
裴獗走得很快。
成千上万的士兵从中分开,为他让出一条路。
屏气凝神,天地俱静。
温行溯的低笑声,也就格外清楚。
“你知道我要什么条件吗?问都不问,就敢过来?”
裴獗脚步顿了一下,“你要什么,都给你。”
温行溯问:“我要你的命呢?”
裴獗:“也给。”
没有迟疑,眼神坚毅。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在人群中间,仿佛被万千的士兵簇拥着。
他也瘦了。
一如温行溯怀里的冯蕴。
消瘦的脸颊被火把的光映照着,憔悴、疲惫,黑眸却亮得刺眼。
四目相对。
隔着不太远的距离,仿佛要看穿对方的心思。
他们曾经共过患难,在战场上,背靠背御过外敌,也为对方挡过刀枪……
有些话不必多说,就在肺腑。
冯蕴不止一次说过,温行溯是她的家人,是她最信任的人。
为温行溯,她是向内纳的。
她甚至会把裴獗都排斥在外。
温行溯突然笑了,苦笑。
他知道,裴獗从来都知道他对冯蕴的情愫,但一言不发,仍然许他高位,予以重兵,放权、放心……
从破虏将军、龙骧将军,到都督中外诸军事。
从北雍军、南雍军,到东雍军……
是裴獗一步步喂大了他的野心。
让他成为大雍朝堂上,唯一可以与他抗衡的力量。
温行溯慢慢低头,看着怀里仍然昏迷不醒的女子,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不是说的生死,而是什么醉人的情话。
“很好,那就要你的命吧。”
他将手扣在冯蕴的腰上,冷冷地看着裴獗,“用你的武器,自刎当前。”
寒风呼啸,掠过他头盔上的红缨。
裴獗望着他,目光穿透冬夜里的雾霭,冷冽而视。
“不见蕴娘安全,我岂能如你所愿?”
温行溯一笑:“看来你对她的情分,也不过尔尔。”
裴獗:“我要见到她平安。”
温行溯:“看到你的尸体,她就会平安。”
裴獗默默看着他,想了片刻。
“你要的无非是江山,我给你。”
温行溯低低一笑。
温和的,熟悉的表情。
“你根本不知道我要的什么……”
裴獗:“那不重要。”
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须得付出代价。只要出手,即使有了变数,与预想的结果不一样,也只能被搅裹其中,如坠洪流,不是想抽身,就能抽得了的……
他看一眼冯蕴,“我即刻下旨禅位,圣旨一下,你就放人。”
“不。得位无须圣旨。”
温行溯将冯蕴抱得更紧了一些。
“我要你死,死在阵前,死在她面前。”
裴獗抬高辟雍剑,指着他,冷冷的剑身在火光下隐隐发寒。
“你发誓。”
温行溯:“好,我发誓。若裴獗自刎阵前,我必放冯蕴归京,令她母子团聚,且此生不犯大雍分毫。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裴獗迎上他的视线,“好。”
他抬高手臂,剑身一点一点地抽出来……
动作很慢。
慢得仿佛在拉扯人心。
铮!辟雍剑出鞘,寒光闪闪。
众人眼睁睁看着裴獗挽个剑,剑身一扬……
“陛下!”万军悲呼。
噗!
一把匕首插入温行溯的胸口。
没有半分迟疑,坚决,果断,无声无息。
裴獗看着温行溯骤然变色的脸,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拍马扬剑,直疾而上。
“冲!”
“杀啊!”
将士山呼海啸,奔腾如潮水一般。
冷风刺面,火光仿佛变成了昏黄的金光点点。
温行溯的身体晃了晃,在马上摇摇欲坠。
在坠马的瞬间,他胳膊在冯蕴的腰间托了一下。
习惯的,免她摔倒。
冯蕴没有动弹,手上紧握的匕首,是裴獗所赠的翦水……
削铁如泥。
刀身轻盈。
匕首在她身上藏了许久,从未有一刻离身。
其实有过很多机会,她可以将它捅入温行溯的胸膛。
她没有那么做。
一是不能全身而退。
二是没有决心……
直到看见裴獗的辟雍剑扬起,就要血溅当场。
她拔刀义无反顾。
“母后!”
瑞宝的呼唤从遥远的城楼上传来。
“母后,我来救你。”
冯蕴依稀听见儿子的声音,抬眼却看不见。
她很累了,又乏又累,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也往下倒。
一只胳膊横了过来,将她揽到踏雪的马头。
裴獗把刀从她的手上夺过去,低低道:“好蕴娘,受苦了。”
冯蕴贴着他的胸膛,软绵绵靠着,动弹不了半分。
那么久不见,本该激动万分。
但她兴奋不起来。
没有因为方才两个人在千钧一发中的默契而兴奋。
也没有因为温行溯的败北而雀跃。
她慢慢抱住他的腰,“我好难受啊,裴獗。”
裴獗搂紧她,“我知道。”
她亲手杀了温行溯……
没有比这更让她难受的了。
裴獗慢慢将手盖在她的眼睛上,将人拥入怀里,策马离开。
不敢让她看到乱兵中,马蹄踩在温行溯身上的样子。
“看瑞宝去吧。”
冯蕴没有说话,紧紧抱住他,无声无息。
成王败寇,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
璟宁八年这场战争,以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方式结束了。
那场仗,尸横遍野。
当温行溯的尸体从尸堆里翻找出来时,人们发现,他身上最致命的伤,不是冯蕴捅的那一刀,而是混乱中的马匹踩踏所致。
纵横天下的一代儒将。
死在了乱军中。
死前,没有留下一句话。
温行溯阵亡后,裴獗用了不到五天便全线击败了安渡军十几万残部。
那些天,据当地的百姓说,令人畏惧的惨叫声一直回荡在安渡郡上空,空气里仿佛都飘着血腥味,让人头皮发麻。
不成功,便成仁,安渡军没有支援,没有援兵,注定成为被历史抛弃的那一方,为也许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野心死殉。
“杨圻战死。”
“申屠炯被俘,自戕阵前。”
“南雍军叛将已全体伏诛!”
这一战,没有真正的赢家。
-
可怕的噩梦终于过去了。
璟年八年腊月初一,大雍军班师回朝。
大雍皇帝携皇后登高祭祖,在淮水边焚香祭旗,再骑马回安渡。
新京城里,万人空巷。
安渡城南门挤满了前来迎接大军凯旋的百姓。
乌泱乌泱的人群,跪了一地。
“恭迎陛下!”
“恭迎娘娘……”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战事结束,和平再归,没有人不为这一刻而欢欣鼓舞,百姓的敬重也发自内心。
这是大雍的传奇,是这一片大地上守护万家灯火的神。
那些载入史册被后代讴歌的战绩,在这一刻,已然被传诵了万遍,万万遍……
热闹的人群里……
冯蕴站在裴獗的身边,受着万民朝拜,心里好像裂开了一条缝,有光照进来……
突地,她听到一个细微的笑声。
循声望过去——
淳于焰没有戴那个令人惊惧的诡异面具,整个人慵懒地坐在一辆木制的轮椅上,旁人都认不出他是云川王,有害羞的女郎低低猜测,那是谁家的公子,生得这样俊。
冯蕴看了裴獗一眼,“他为何在此?怎么没死?”
裴獗:“祸害遗千年。”
淳于焰离得很近,嗤的一声。
“冯十二,她一定要找骂吗?”
姚儒站在淳于焰的身边,扶住木轮椅的把手,露出尴尬的笑。
淳于焰自己是不会尴尬的,他看一眼沉着脸,不得不隐忍的裴獗,又微笑起来。
“姚大夫,劳烦你扶本王过去,拜见一下陛下和娘娘。”
他是云川王。
自是跟普通百姓不同。
一步步推到裴獗的跟前,因为身上有伤,连躬身行礼都省了。
但话还是说得十分漂亮。
“陛下得知我救了娘娘一命,感念恩情,容我在宫中小住……”
他无耻起来着实令人生恨。
裴獗冷冷扫向他,淳于焰笑容更大,捂着胸膛,愁眉苦脸地一叹。
“我这伤,只怕一时半会好不了,要多住些时日,真是叨扰陛下和娘娘了。”
裴獗眼睛更黯几分。
淳于焰道:“情志不畅,更是难愈吧,对不对,姚大夫?”
姚儒尴尬地笑了笑,“大王当静心休养。”
淳于焰目光扫过裴獗,又意味深长地盯着冯蕴,“我定会好生静养的。”
他看冯蕴,眼神不加掩饰。
那一眼看得她心跳加快,脸都热了几分。
瑞宝迎了上来,察觉到母亲的情绪,不解地看了看父亲。
“阿父,阿母,你们在说什么?”
裴獗道:“这里有一只讨厌的苍蝇。”
瑞宝到处找,“哪里?”
冯蕴扭过他的小身子,“别听你阿父胡说。”
淳于焰道:“对,要听你义父的话。”
义父?
冯蕴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不料,瑞宝却是认了,朝淳于焰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义父救我阿娘,落下病根,以后瑞宝会像孝敬亲爹一样孝敬你老人家……”
淳于焰得意洋洋,看着裴獗,“乖儿子。”
瑞宝唇角弯起,又凑近一些,乖巧地对他道:“义父,等我长大了,打江山送给你。”
淳于焰撩开眼角微微一笑,“打哪里的江山?”
瑞宝道:“南齐,云川……”
淳于焰轻轻一颤,一口老血差点没溅出来。
“逆子啊。”
毛还没长齐呢,就开始想他的地盘?
淳于焰瞪着裴獗,怀疑是他教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教子不严,才会有逆子一肚子坏水。
裴獗云淡风轻搂着冯蕴,走向停在城门的龙辇。
他先扶冯蕴上了马车,再紧随其后坐上去。
不等帘子放下,便在淳于焰嫉妒得发狂的目光注视下,低头颔首,在冯蕴的耳边落下一吻。
“你说,夫主请上坐。”
冯蕴:“?”
片刻的迷茫,她搞不清男人在想什么。
“快说。”裴獗盯着她。
冯蕴没他那么幼稚,身形一顿就要走开,被裴獗一把捞了回来。
她好笑,微微欠身行礼,“夫主,请上坐。”
帘子这才落下。
裴獗满足地揽住她,但不让她坐车厢的软垫,而是将她置于腿上,微弱的天光里,他袍角轻荡,深眸含笑。
“妻主,请上坐。”
冯蕴坐在他怀里,瞥他一眼,脸颊肉眼可见地浮上一层红润,娇若海棠。
“你这么幼稚?”
“明明你很喜欢。”
“……”
“蕴娘,我很想。”
“裴妄之!”
——
【后记】
冬去冬又来了。
年关又至。
大年的前一天晚上,冯蕴领着夫君和儿子回了一趟溪,跟长门的亲人们一起团了年,便没有回宫。
躺在自家的床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雪轻盈落地。
有人站在盛放蔷薇的廊下等她。
幽香阵阵,他一身银甲尽显儒雅,嘴唇含笑,仿佛穿越了岁月的温柔,静若青松。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慢慢走到他的面前。
又在即将走近时,退步。
“腰腰,别怕。”温行溯的声音柔和清雅,不是他背叛后那样的冷色,听上去如沐春风。
“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来向你告别,你何不听我说几句话?”
冯蕴慢慢站定,看着他,不说话。
“腰腰可是怨我?”
“我不懂。”
“你不用懂。”温行溯道:“总归我做了一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死也是甘愿的。”
冯蕴泪水盈盈。
是她打破了命运,让一切都变了样。
也是大兄,走出不该走的那一步。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温行溯说,“别恨我。那天就算你不动手,就算裴獗不为所动率兵杀上来,我也……不会伤害你。”
冯蕴:“是吗?”
“是。”温行溯莞尔,“大兄永远不会伤害腰腰。”
冯蕴:“下辈子,不要再这样了。”
“好。我记下了。”温行溯清俊的身影挺拔异常,脸上还是带着笑的,像往昔一样,朝她行了一礼,慢慢转身,“腰腰,我要走了。她在那里等我。”
冯蕴望过去,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有些模糊,好像被浓雾笼罩着。
温行溯走过去,牵了她的手,她便乖巧地依偎过来,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揽住了她的腰,她仰头,二人对视一笑。
冯蕴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平原。”
那女子回过头来。
那一刻,冯蕴看到了她脸上的笑。
她的眼泪不知怎么就滚落下来。
好似在睡梦中,一个人哭。
大手覆上来,盖住她的眼睛,又用帕子拭了拭。
“哭什么?”
冯蕴没有睁眼,平静地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改变了命运。我以为再不会像前世那样了……”
裴獗沉默片刻,“你做到了。”
冯蕴:“大兄还是死了。还是死得那般不堪……”
裴獗道:“我会给他一个体面。”
-
裴獗厚葬了温行溯。
坟冢在信义郡,他曾经驻守过的地方。
濮阳漪和他合葬在一起,灵位也一起摆在了春酲馆里,碑上写着“江左温氏温洄之妻。”
这个决定,其实冯蕴犹豫了很久。
后来长公主和濮阳纵点头,才这么做了。
长公主说:“这是平原选的路。”
濮阳纵说:“妹妹愿意陪着他。”
于是冯蕴便想,大兄也是幸运的。有那么一个女子,不论他贫穷富贵,生老病死,总是仰慕着他,爱着他,生生世世都愿意陪伴他,在地下也不会孤单。
-
璟宁九年一开春,便有南齐的使者到了新京。
不找皇帝,不找皇后,不谈国事,而是打听溪的姚大夫。
使臣想把姚儒带回齐国去。
缇骑司的探子,把人盯得死紧。
但凡南齐有个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韦铮亲自去了皇帝的御书房,如此这般,如此那般的一说,次日,那使者便被请到皇帝的面前。
正初帝病得厉害,药石无用,太医们也都束手无策,这才病急乱投医,这才想到了溪的姚神医。
萧呈的病来得诡异,南齐朝野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娴贵妃所害,她在自请出宫前,在皇帝的杯子上抹了药……
又说,其实那药不是一时的,早就种在皇帝的饮食里了,那娴妃是真狠,爱了皇帝多少年,就恨了多少年。
更有甚者,说皇帝不是生病,而是中毒,那毒药的名字,叫“金闺客”,擦在身上会长风疹,服用下去,就是慢性自杀。
使者说得唏嘘,跪请大雍皇帝开恩。
自齐国退兵恒曲关,萧呈便下了和谈书……
裴獗也亲口点头,答应十年内,两国无战。
不打仗了,民间商贸往来也频繁,大家就是友邦嘛,使者认为,皇帝没有必要,也不可能阻止一个民间的大夫,去齐国为皇帝看病。
他还说,“世人都说雍帝大气,不拘小节,胸怀宽广,应当不会……计较这点小事吧?”
使者是哭着回国面圣的。
那大雍皇帝他大气是大气,就是大的地方跟旁人不同……
对给齐君治病的事,十分小心眼。
他限制姚儒来齐,这不是要看着齐君死吗?
半个月后,那使者再次来到新京。
不过这次她没去溪找大夫,而是入宫面圣。
他带来了齐国的特产,还有齐君的礼物……
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古董田产,而是一幅“稚子图”,那画上的孩儿坐在书斋里,目光专注而好奇,小手轻轻抚着一本摊开的书籍,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棂,洒在他稚嫩的脸庞上,文房四宝,毛笔斜倚,那分明是齐宫的模样。
使者说,“这是齐君病中,亲手所绘。敬献大雍皇帝。”
裴獗那天在御书房里坐了很久,画像被他收在书房里。
直到后来的有一天,瑞宝不小心翻开,笑着问他。
“父皇为何要偷偷藏儿子画像?”
“这是哪个画师所做,惟妙惟肖,技艺精湛啊!”
“噫,这里……”
落款有萧三的字。
子偁。
裴獗笑了笑,用手捂住。
“走吧,陪你母后吃饭,说说你的功课。”
一听功课,瑞宝就忘了画像的事。
后来,那幅画像被裴獗锁了起来,连冯蕴都不得见……
因为,萧呈从未见过瑞宝。
-
姚儒从齐国回来,就被冯蕴叫去了。
问了一些齐宫里的事情,冯蕴有些惊讶。
萧呈是真病了。
冯莹是真的失踪了。
那日在温行溯的小院见过以后,她就失踪了。
冯蕴不想便宜她,派人四处找了找,没有寻着,也就算了。
不料次年六月,管薇带人去云川拉石墨,回来说在云城,碰到一个百戏表演的伎人班子,他们有一个十分可怕的展出,叫“萝卜美人”。伎人把美人装在罐子里,画着精致的妆容,给客人唱悲伤的小曲。
管薇说,那萝卜美人长得很像大齐的娴贵妃。
冯蕴听她描述,心里咯噔一声。
她想到那天冯莹恶毒的嘴脸,脊背上麻酥酥的,二话不说,便去找淳于焰。
淳于焰的宅子又翻新过了。
入夏的时候,才搬进来的。
对联还是新的,什么都是新的。
看到冯蕴怒气冲冲的脸,他连笑容都是崭新的。
没有了面具遮掩,溪的大姑娘小媳妇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疯了一批又一批,小郎君们都不好讨媳妇了,他却觉得呼吸都格外顺畅。
“冯十二,你又找死来了?”
冯蕴觉得这人很是欠抽。
她坐下来,在他桌案上倒杯凉茶,润了润喉,平复一下心情,才说起冯莹的事。
“是你干的?”
淳于焰不怎么在意,听完也没有反应,“萝卜美人”的恐怖,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我还想说是你干的呢。”
冯蕴恨不能踢他一脚。
作势扬手,还没有打下去,他便哎哟一声。
“痛。伤口痛。”
那天在长河边上,他受了很重的伤。
姚大夫说,要不是他肺腑器官的位置长得和常人不一样,歪斜了那么几寸,当时就命丧黄泉了,根本救不过来。
从此冯蕴便叫他烂心烂肺。
他不仅不生气,还高兴得很。
这可是捡回一条命呢,歪就歪吧,斜就斜吧。
可是冯蕴说“萝卜美人”也是他干的,淳于焰就不高兴了。
“在你心里,凡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烂事,都是我干的,对吧?”
冯蕴:“还不承认?”
淳于焰阴恻恻地咬牙,“坏事本王干多了,这算什么?做了的,认,没做的,冯十二,你踹死我,我也不认。”
冯蕴迟疑了,“不是你,还能有谁?”
还有谁干得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
淳于焰看到她怀疑的眼神,还在往自己身上招呼,啧一声,“你说,谁最恨她?”
谁?
冯蕴想到了齐宫里那个需要常年服药才能保住小命的狗皇帝。
冤冤相报。
他们就是冤冤相报吧。
冯蕴沉默片刻,黑眸一斜,抬腿就走。
“诶!”淳于焰坐在木轮椅上,看着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恨得牙根发痒,“冯十二,你就不能管管我?”
冯蕴回头,“赶紧滚回云川去。”
“本王就偏不走。”
淳于焰在溪住下养伤,到长门觅食,有姚儒问诊,有时候要是在溪寻不到冯蕴,还会入宫去“拜见”皇帝陛下,商讨一下两国邦交之事。
他受伤后,日子过得相当舒心。
屈定和向忠等人惊喜发现,他们的主子如今的模样,比在云川称王的时候,可快活多了,就连那张脸,也长得比过去水灵。
真是个冤孽。
一天天的笑不盈脸。
说好听点,要迷死人。
说难听点,他可真是个贱皮子啊。
记吃不记打。
裴獗也觉得淳于焰十分添堵。
这日冯蕴要回溪去,他下了朝便换上便服,巴巴随她出来。
吃晚膳的时候,淳于焰果然厚着脸皮过来蹭食。
裴獗不动声色,还陪饮了两杯。
等吃罢晚饭,冯蕴沐浴去了,他让侍从把姚儒叫来。
“云川王伤情如何?应是大好了吧?”
姚儒如今是神医。
远近闻名的神医,怎么能说谎呢?
他点点头,“伤是大好了……”
眼看皇帝刚要松口气,姚儒便又尴尬地补一句,“不过,云川王的隐疾嘛,只怕是好不了了。”
裴獗眯眼,“他有隐疾?”
这是裴獗第一次知道淳于焰的病,从姚儒的嘴里。
当然,姚儒这样的神医,正理来说,就算是死,也不会暴露病人隐私的……
可……
他不是活着吗?
活人哪受得住大雍皇帝的冷眼杀?
姚儒受不住,真受不住。
他说了。
不过在说之前,特地叮嘱了皇帝,“这事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皇帝能告诉谁?
就没有别人。
冯蕴沐浴出来,就觉得裴獗的脸色有些不太对,看她的时候,那双眼睛赤辣辣的,野兽似的,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
“我没惹着你吧?”
她伸出白皙的小手,在裴獗眼前晃了一下。
那只手,下一瞬就沦陷了,连同她的人一起,落在裴獗的怀里。
他说,“软鞭怎么又回来了。”
鞭子鞭子……
冯蕴也不知道淳于焰犯的是什么毛病,把“秋瞳”拿回去了就算了吧,居然又给她送了回来。她本也没想再收,可屈定死活要放在案上,哭求说送不出去,他回去就死定了。
于是又成了裴獗眼里私相授受的一桩。
“我只是好心。”
“丢了吧。”裴獗轻抚她的发,“软鞭有什么好的?为夫换个硬的给你。”
冯蕴眼皮跳了一下,想溜,没来得及便又落入了魔爪。
“裴狗!”冯蕴瞪着他,牙根分泌出几分痒意,揪住他的衣裳,看到榻边矮几上的食盒。
那是小满让灶上为她煲的汤。
这些天,冯蕴胃口不是很好,每顿进食很少,入夜又很容易饿,她们便费尽心思为她养身子……
所以都盼着,她能再诞下了个小皇子。
可冯蕴私心里想要一个小公主。
粉粉嫩嫩的小女孩,多可心呐。
裴獗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最近朝臣们又开始有意无意的提点,要他充盈后宫,繁衍子嗣,朝事又杂,他好几日没有好生纾解,得了这样的机会,哪会轻易放过……
床笫如江山,天下他都可以纵横,在她身上仍是轻易掌控。
冯蕴起初惦记着那碗里的汤,想着小公主的事,有点心不在焉,逐渐得了些快意,便低低嘤嘤地溢出些细碎的缠绵……
“我先吃东西,我饿了。”
“我喂你。”
他将她撑得满满。
屋外的仆女听半晌,就听到陛下问娘娘还吃不吃得下。
“吃不下。”
“不好吃……”
“不要吃了……”
两个仆女是刚到长门的,年岁还小,吓得六神无主,找到小满便问,可是准备的饭食不合娘娘口味。
小满疑心,隔着窗听一下,拍她们脑壳。
“外院侍候去。”
六七月正是多雨时,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夏夜,雨声,虫鸣,他有些克制不住兴奋,如雄壮猛兽下山馋食,那娇娇嘤嘤的声音,传出老远。
夜里安静。
人都散去了,只有那暗夜里晚起觅食的虫儿听见。
不过便是虫儿听见……
也知,这是圆满。(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