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女呆呆地看着雪霰中被弥漫的蒸汽包裹起来的哥哥,源稚生将弗里德里希的半个头骨握在利爪之间,将它提起来放在自己的面前,仔细地端详着因为瞬间的颅内高压而充血鼓胀的一只眼球。
王权的领域始终没有被撤消,那个对曾经的源稚生而言消耗巨大甚至只能开启一瞬的言灵到了此时已经不再算是什么负担。
失去头颅的尸体被越来越沉重的压力按住每一寸肌肤,几秒钟后那个策划了一切的男人从体内崩溃,它并没有发生爆炸,而是整个坍塌了,塌进了被压碎的冻土中。
源稚女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他那怪物般狰狞的躯壳在使用了古龙血清之后几乎完全进化为龙的源稚生所念诵的言灵面前没有丝毫反抗的力量。
有个不甘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嘶吼,那个声音说你真是懦弱,复仇的时机就在眼前,你却仍不愿将一切都放下!
你那么信任他可他却要杀死你!把你埋在黑暗中的废井中!
你要复仇!源稚女,你要复仇!
时至今日你还是执迷不悟吗?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愿意承认吗?时至今日……
你觉得你还是那个懦弱的孩子吗?
你们再也回不去了,就这样吧,这个世界上再无人与你在山上分享那个直到今天都还没有吃到的梅子饭团,直到今天也不会有人再和你一起去看那场被暴雨眼淹没的流星……
“是你吗?”源稚生歪了歪头。
伫立在红井周围的重型设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王权的领域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疯狂扩张,那些用以固定起重机支架的低碳钢铆钉正在摇晃着从外壳上脱离,红黄相间的起重支架在数十吨的自身重力中被压得变形,像是正在巨手揉成一团的a4纸。
源稚女龙化之后肌肉虬结的双臂上苍白色的鳞片正张开又扣合,发出金属碰撞时的轰鸣,血色的蒸汽从鳞片的底部升起来,缭绕在他的身边。
他仰望哥哥的眼睛,只觉得那个男人变得如此陌生。
此时此刻源稚生的灵魂已经彻底被龙类暴虐的意志所改变,纵然面对被王将控制了这么多年的弟弟,他的眼中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怜悯,唯有瞳孔中流动着熔岩般的光。
大概是源稚女长久的沉默终于消磨了源稚生此时已经所剩无多的耐心,他将双手缓缓伸向自己的身后,自双肩拔出两把修狭的长刀。
刀从鞘中滑出,刀光清澈如水。
汹涌的杀意从上而下笼罩了源稚女,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凝视自己的并非曾经那个发誓做正义伙伴的男人,而是真正从地狱中归来的恶鬼。
刀锋指向源稚女。
源稚女低低的笑,他用那把樱红色的长刀支在碎冰上,勉强站了起来。
他用自己的胸膛抵住源稚生的刀锋,被狰狞的面骨覆盖的脸颊上做出大梦初醒般的神情。
暴风雪中夹着密密麻麻的雪霰,天空环绕飞行的直升机机翼撕裂狂风的声音像是妖魔的呼啸。
雪霰像是狂沙一样噼里啪啦地拍击在那两个坚硬如钢铁的人体上,远远看去光柱中他们的剪影凝固如亘古的雕像。
“是我啊,哥哥。”源稚女的脸颊上流淌出汩汩的鲜血,那些血炽热得像是要烧起来了,滴落在满是碎冰的地上立刻腾起大簇的蒸汽。
源稚女也歪了歪脑袋,他的脸上居然露出少年般无辜的微笑。
狂风中传来远处东京城里的防空警报,雷鸣声像是战鼓般有节奏的奏响,如同东京这场大戏终于拉开帷幕。
可是谁在擂鼓,谁在演唱?
拉开的帷幕后面又是谁在手舞足蹈,谁在磨牙吮血,谁在……
向世界复仇?
风间琉璃的声音在源稚女的耳边回响,他说快呀,拿起你的刀,日思夜想的仇敌就在眼前,用那把刀刺穿他的心脏,像很多年前他对你做的那样,再把他丢进这口红井!
多少年来他们从未有哪一刻像今天这样接近,能看见对方的眼睛,能听见对方的心跳,甚至能闻见对方的呼吸。
“哥哥,你也变成恶鬼啦。”源稚女还是在低低的笑,他一边笑,狭长的眼角便流淌出炽热的泪。
他笑得全身都颤抖起来,那把樱红色的长刀从手中脱落,直直贯入地面。
源稚生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像是刚从梦中醒来的人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低笑。
他们的四周一切都在被毁灭,横亘在红井上方的横梁终于再难抵抗被匪夷所思的力量所改变的重力,像是被丢进了上万米深的海底那样被狠狠的压瘪,然后坠落向仍旧波涛汹涌的储水井深处。
所有的起重机都在坍塌,被圣骸将内脏与血肉几乎啃食殆尽的八岐大蛇也在坍塌,它的肋骨和脊骨断裂,发出轰鸣的巨响。
接着是红井内壁数以万计的不锈钢护板在崩碎,周围四处都在响起此起彼伏痛苦的嘶叫,那些嘶叫通常立刻便会熄灭,因为王权之前魑魅魍魉都要被碾压成碎片。
唯有源稚女的脊梁越来越直,他的身体里传出战鼓的擂动和骨骼断裂重组的声音,金红色的光无可抑制地从捂脸的指缝中透出来,像是金红色的火河流淌在这男孩峥嵘的利爪上。
源稚女的眼睛越来越亮,源稚生的眼睛也越来越亮,群山像是奔跑起来,狂风中雪霰越来越狂暴。
终于源稚女像是抱头痛哭那样蜷缩起来,他的声音和神态都像是个孩子,笑声却越来越夸张越来越狂放。
他一边笑全身的肌肉便水波般起伏,那些原本就钢铁一样坚硬的鳞片忽而变得熠熠生辉起来,简直像是有人在这男孩的身体表面倾倒了一壶月色。
他的姿势介乎于抱头痛哭和放声狂笑之间,一边笑一边摇头,笑着笑着声音就成了声嘶力竭的哭嚎,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就把坚硬的面骨都浸透了。
“就这样吧,把一切都拿去。”从极动至极静似乎只是一瞬间的转变,源稚女缓缓放下自己的双手,那双被细密鳞片覆盖的利爪上沾满鲜红的鲜血。
他还是歪着脑袋去看源稚生的眼睛,可那句话却并非是对自己的哥哥所说,而是对那个魔鬼所说。
只一瞬间,源稚女全身的鳞片都张开像是响尾蛇的尾巴那样剧烈地颤抖起来,接着所有的鳞片都轰然扣合溅起无数朵一样的血雾。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梆子声在控制源稚女,他只是终于和自己和解了。
那个山间少年的意志堕入无边的黑暗,黑暗中有接天的潮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