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愈发警惕起来。
皇帝穆桢仔细凝视着她,柔声笑道:“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可是冷了?”
穆明珠忙道:“没有,母皇殿中暖和得很,女臣不冷。”
皇帝穆桢细看着她,仍是笑着,温温柔柔道:“那就是怕了。”
穆明珠心中一抖。
皇帝穆桢忽然低声道:“明珠,你可知秦时扶苏因何而死?”
穆明珠本就警惕惊惧,听得皇帝如此一问,更是什么猜想都涌上心头来。秦时扶苏之死,表面看来自然是秦始皇巡游途中驾崩、赵高李斯要扶胡亥上位,颁了假圣旨要扶苏自裁,扶苏接了圣旨便照办了。可这不是学史的课堂,皇帝如此一问,必有深意,且与她直接相关。
她有千百种答法,也可能勾出皇帝千百种应对。
这算是什么?要她表忠心示弱,还是要她展露实力?
穆明珠在紧张的思索下,额头不觉沁出汗水来。
皇帝穆桢轻轻一叹,不待她回答,低声道:“扶苏之死,死于子不信父。”
当假圣旨传到边境,扶苏接旨便要自裁,而镇守长城的将军蒙毅反倒阻拦、认为其中有诈。所谓的“子不信父”,说的便是扶苏不能信始皇帝对他的父子之情,立时便接受了父亲要杀他这个事实,甚至还不及曾跟随始皇帝的将军蒙毅更相信皇帝的“人性”。
当然秦时扶苏之死,究竟根源何在,历朝历代众说纷纭。
但此时皇帝穆桢选用了“子不信父”这一说法,自然有其深意。
皇帝穆桢说的是秦始皇与扶苏,却又并不只是秦始皇与扶苏。
她是以古喻今,在说她与穆明珠之间的关系。
穆明珠当初见了废太子周瞻的下场,便退了预政,自此无心政事,只问风月,岂不是也是“子不信父”“女不信母”?认为皇帝会因为权力争斗而杀了她这个女儿,所
以退避三舍,不敢染指政务。在扬州屡次不奉召归来,一定要靠自己之力证明一切,最终还要设下种种计谋而来,先是落水又是重伤……
桩桩件件,穆明珠固然聪慧,皇帝穆桢却也不是吃素的。
她从血腥宫廷路上一路杀出来,做了十五年的皇帝,不需要太多的证据,便可以看穿穆明珠的心思。
穆明珠听见皇帝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不禁懵在当场,脑中嗡嗡作响。
一半的她被皇帝这一语击溃,有种泪水上涌的酸楚之感;另一半的她却好似悬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这一场皇帝温情降服逆女的戏码,情知一切都是帝王手腕。
不过刹那之间,穆明珠已经做出了决定,她放任那酸楚之感涌上来,痛哭出声。
皇帝穆桢眸光微闪,抚着女儿尚且稚嫩的脊背,柔声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她顿了顿,像是随口一语,道:“与齐云的婚事,你如今怎么看?”
穆明珠在半真实半作态的痛哭中,微微一愣,就听皇帝又道:“朕知你不喜这桩婚事。如今你大难不死,朕也心中怜惜——便给你解除了这桩婚约如何?”
第108章
母皇要给她解除与齐云的婚约?
在听清皇帝充满温情的提议后,穆明珠一颗心再次高悬起来。
此前母皇把这桩婚事当成胡萝卜,诱使齐云这头矫健好用的骡马走上母皇所希望的道路,是很聪明的举动。
因为穆明珠乃是公主之尊,在穆明珠强烈抗拒的情况下,只有皇权的威压,才能令她不得不与齐云结合。除非改朝换代,齐云自立为王或做了新朝重臣,只要大周还在皇帝穆桢的掌控下,只要穆明珠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殿下,齐云要实现心愿的唯一途径,便是走皇帝给他指明的路,换得皇帝御赐的婚约。
但在这次大梁犯边之后,齐云主动上奏,愿往前线去效力。他不再是从前十二三岁,情意初动的少年。他做过了黑刀卫的都督,也尝过了权力的滋味。在皇帝的视角看来,昔日懵懂的少年已经知道了主动揽权,要掌控齐云这孤臣,一桩婚约大约已经不是那么必要,反倒是皇帝能给出的权力才是关键。
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存续这段婚约,对于皇帝掌控齐云来说,已经意义不大。
因此皇帝穆桢有余裕以解除这桩婚事来试探穆明珠。
在入扬州这一个月之前,穆明珠憎恶这桩婚约,乃是人尽皆知之事。
此时皇帝穆桢主动提出要给她解除这桩婚约,固然可以是见女儿重伤归来、触动慈母心肠,但另有一种叫穆明珠毛骨悚然的可能——那就是母皇对她与齐云的关系起了疑心。
凡做过的事必留下痕迹。
若母皇全力彻查她与齐云之间的来往,那么非但她,就连齐云都要万劫不复。
她唯一能倚仗的,乃是母皇在内对她求稳,在外要用齐云为将。
只要这疑心不是到了近乎确凿的地步,想来母皇不至大动干戈。
穆明珠眼下最危急的事情,便是切实打消母皇对她与齐云的疑心。
万般思量,不过两息痛哭之间。
穆明珠好似哭的懵了,一时没反应
过来,愣了愣,才抬起蓄满泪水的双眼,有些迟疑地看向皇帝穆桢,哭过后的嗓子低哑道:“……当真?”
宛如被天降惊喜砸晕了的孩子。
皇帝穆桢的手还轻抚着她的脊背,含笑道:“君无戏言,自然当真。”她又柔声道:“齐云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朕原本想着你们都是好孩子,凑做一对,也算是天作之合。虽然你从前不喜,只是朕总想着是小孩子脾气,过几年长大了便好了。可是经此一难,朕也有所反思。自古婚姻大事,虽然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关起门来过日子,终究还是两情相悦最圆满。”她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宛如真正的慈母,一心在为穆明珠打算,“若你果真不喜齐云,朕也不忍心要你下嫁于他……”
穆明珠仔细望着皇帝,神色间既有不敢表露的惊喜,又有不敢相信的忐忑,她又低下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缓缓道:“女臣这次死里逃生,据说是齐都督所救。不过女臣醒来没有见过他,大约是女臣从前对齐都督态度恶劣,他也不愿现身惹得女臣不快。齐都督乃是母皇得力的臣子,想来方方面面都是好的。母皇指婚,也是疼爱女臣……”
皇帝穆桢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穆明珠低着头又道:“其实女臣跟齐都督来往极少,幼时也谈不上讨厌他。只是因为这桩婚约,女臣不愿与他成亲,这才越来越憎恶于他。女臣养伤这些时日也想了许多。从前女臣仗着是公主之尊,对齐都督口无遮拦、行事乖戾,也有许多对不住他的地方。现下他又救了女臣性命,女臣更是无以报答。如今母皇慈爱,愿意给女臣解除了这婚约。只是女臣也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任性,纵然是解除婚约,也该给母皇的臣子留几分体面。若母皇准许,便请召见齐都督入宫,女臣当面谢过齐都督救命之恩,再为从前那些任性之举赔个不是,待到齐都督心中过得去了,便体体面面把这桩婚约解除了。”她娓娓道来,把一个非常希望解除婚约,但因为要为母皇、为
大局着想,而强行压抑走流程,有意表现自己孝心的女臣形象拿捏得妙到巅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