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祝圣寿的私宴,乃是杨虎亲自操办,其实是比较私密的,便譬如宠妾为郎君整治的小宴一般。
杨虎能同意在其中放入穆明珠安排的曲目歌舞,对他而言是极为大方的行事了。
这也说明穆明珠近日来有意交好杨虎之举,可谓卓有成效。
圣驾回了鸾凤宫,皇帝穆桢入内更衣,杨虎便同穆明珠卖好,笑道:“小的可是给回雪姑娘安排在了第一场,务必叫陛下第一眼就瞧见殿下的孝心。”
穆明珠笑道:“杨郎君厚德,我永记心中,必当偿报。”
杨虎口中道:“殿下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哪里值得殿下挂在心上?”然而眉梢眼角分明流露出得意之色,看来是安心要等着穆明珠许诺的“偿报”了。
回雪原本在殿外候场,忽见主人宝华大长公主竟在来人之中,不禁一愣,面露不安之色。她答应了公主殿下穆明珠,今日为陛下圣寿献舞,若一切顺利,便可借此留在宫中做一名教习歌舞的女官,但这必然会触怒宝华大长公主。毕竟谢郎君将她赠予宝华大长公主尚且不过数月,每逢有宾客临门,宝华大长公主便会要她于宴上起舞,便譬如主人家新得的一件衣裳、一匹宝马,尚且没有向众人夸耀尽,如何能大方任由她去留?宝华大长公主同意她来陛下跟前献舞是一回事,但若是献舞之后她想留在宫中,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宝华大长公主当先入了正殿,并未看向在侧旁等候的众歌姬舞女。
穆明珠却有所留意,正撞上回雪不安惶急的目光,便脚步一顿,待宝华大长公主等人入殿后,转向回雪低声道:“怎么?”
回雪轻声道:“奴婢不知大长公主殿下会在……”
穆明珠立时便明白了她的顾忌,万一献舞过后,回雪表露想要留在宫中之意,皇帝却顾忌宝华大长公主在侧不允,那回雪再回到宝华大长公主府中的日子便难熬了。
“不必担忧。”穆明珠沉稳道:“万事有本殿在。”
回雪微微一愣,抬头望向穆明珠,一双盈盈美目,如有
波光闪闪。
“你只问你自己的心。”穆明珠望入她眼睛,声音恳切而有力。
回雪抚住心口,问她自己的心么?一瞬间,许多画面在她脑海中闪过:从前谢府之中与众女童一起练舞的厅堂,她倒卧于谢郎君膝上那夜的桃花,谢郎君将她送走之时她藏着不敢落下的泪,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她于盛宴中起舞时众人迷醉取乐的眼神……她这样的人,配有一颗知冷暖、懂爱恨的心吗?她不该有这颗心。
可她偏偏有这样一颗知冷暖、懂爱恨的心。这颗心叫她无法安然做一名供人取乐的舞姬,这颗心叫她生出妄念——她要做一个人,一个不由人买,不由人卖的人。哪怕是谢郎君,也不可。
回雪抬眸,却见穆明珠已经走过她身前,那个金色劲装的身影没入正殿内,如傍晚天地间最后一束金光。
此时皇帝穆桢换了常服回来,仍是素淡的藕荷色衣裳,拆掉了原本高耸威严的发髻,改梳了随意的偏髻,因保养得宜、面孔白皙,在珠翠耳饰的映衬下,显得如同养尊处优的官太太,只脖颈上浅浅的纹路泄露了年龄的秘密。
“好。山君备了什么惊喜给朕?”她歪靠在龙凤须弥座上,笑容有些散漫与疲倦,叫人想不起她一袭朱红色袍服时的气势。
因虎为山中之君,皇帝穆桢素日戏称杨虎为“山君”。
“陛下您就瞧好吧。”杨虎双手一击,便听秦筝赵瑟之声渐起,正是《晨风曲》的前调。
皇帝穆桢听得是《晨风曲》,露出并不意外的笑容,因这是她当年的成名作,多年来献此曲于她面前着不知凡几。她仍就歪靠在龙凤须弥座上,姿势不变,散漫听下去。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在歌女齐声吟唱中,回雪于殿门外深呼吸,摒弃一切杂念,依照那日穆明珠所言,捻起精美的翠色罗伞,如持起一柄长剑,舞步蹁跹,已跃然入殿。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乐音至此忽然一变,琵琶声激昂,如铁骑突出、刀枪争鸣,回雪持伞破开众舞女而出,手中罗伞“砰”的一声炸开,如
巨石之崩、烟花之落。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此句连唱三叠,既怨且愤,叫人难以安坐。
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锋芒毕露的一舞《晨风曲》。
杨虎暗暗蹙眉,明明私下预演时他告诉过回雪,务必要优美和缓,怎得变成了这样?
宝华大长公主却是移不开目光,这一曲舞的确精彩。
皇帝穆桢已于不知不知觉中坐直了身子,面上疲倦之色褪去,盯着起舞的回雪,目露恍惚——她仿佛又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步步惊心的重返宫廷之路。二十多年前,当她于世宗皇帝圣寿上,跳起这支《晨风曲》时,她不是在媚于主上,而是在打一场硬仗,只不过这场不见血肉的战争,她不能以刀剑去搏斗,而必须压抑了内心的愤懑,柔软了身段,以她的舞,她的歌,她的和婉,她的泪与柔情去困住世宗……彼时她失了圣心,身边树倒猢狲散,出身寒门,家中没有助力,到最后扶持她重归高位的关键,便是那书生虞岱所作的《晨风曲》……
穆明珠时刻留意着皇帝神色,见此时皇帝面露怅惘之色,便知此事已成了大半。
世人皆道《晨风曲》乃是皇帝穆桢为嫔妃时的得意之作。
但穆明珠却知道,这《晨风曲》乃至于重获圣宠的计策,都是虞岱为母皇所出。
前世宫变那一夜,当萧负雪深夜领人冲入鸾凤宫,斩杀杨虎,逼迫皇帝穆桢退位之时,穆明珠已早死一步、化作幽灵在半空中看着。
那夜皇帝穆桢于重病昏沉的梦中被惊醒,望着窗外的火光,听着帐外杨虎戛然而止的惨叫声,惊惧不已,拥被而起,见寝殿门外涌入昔日熟悉的重臣面孔,已明白过来。
萧负雪为首,讲明来意,要皇帝退位,在诏书上用印。他始终垂着头,不曾看向病榻上的皇帝。
皇帝穆桢将来人一个个看过去,苍凉道:“旁人来倒也罢了,负雪你是朕一手拔擢上来的,怎得也行此等事?”
萧负雪惭愧不能言。
皇帝穆桢默了一默,反倒是自己释然了,道:“也罢。朕平生亦负于人,就中以虞子山为最。今日有此下场,大约是他冤魂未远之故。”
萧负雪等重臣都默然不语,只有跟随而来、草拟诏书的年轻官员汪年问道:“陛下所说的虞子山,可是曾辅佐过永和太子、两年前死于流放途中的虞岱先生?”
“你也知道他?”皇帝穆桢向汪年看去。
汪年笑道:“虞子山先生之高才,天下寒门书生谁人不知。”
阴森压抑的宫变之夜,鸾凤宫中最后上演的对话却出奇平和家常。
皇帝穆桢点头笑道:“是啊,他才学是极好的。世人皆以为《晨风曲》为朕所作,其实是出自他之手。”她顿了顿,道:“朕一生对不住他,总不能到最后还占着他的名声。”
她病中,以颤抖的手,在那退位诏书上批了字,用了印。
萧负雪再拜垂首,背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