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变蛟在颠簸中艰难睁开眼睛。
他看见湛蓝天空在摇晃,大团云朵低压,还有马蹄踢踏、车轴吱呀声传进耳朵。
混身像折骨断筋般的剧痛也跟着刺入脑海,让他不由自主闷哼出声。
随即就听身侧有人听到动静,打马上前道:“被打了十三枪还能醒过来,你命真硬啊!”
说话的人有陕北口音。
曹变蛟转过头,看见一张带着半张铁面甲的面孔,眉宇间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只觉得喉咙似有火在烧,哑声道:“水,这……这是哪?”
那人挥手,自有骑兵将缰绳交给驾车的御手,从马背上漂亮地翻身上车,打开水囊给他灌水。
只是动作粗俗,扛了十三枪没死的曹变蛟,差点被这糙汉用水呛死。
在曹变蛟不断的咳嗽声里,就听那戴着面甲的将校道:“这是边墙外的鄂尔多斯,戈壁里,再往前走是萨囊台吉的乌审部。”
不过他话的话曹变蛟并未听完,就已经再度昏睡过去。
类似断断续续的对话,后来每天都发生几次,有时醒了在车上颠簸,有时候睁眼则到了戈壁的毡帐,被喂进口中的东西也就那几样。
温水、药汤,加水和开的炒面糊糊。
曹变蛟知道,自己被俘虏了。
就这样撑了几天,他的情况稳定下来,人也到了乌审部,每天在毡帐里躺着养伤,萨囊台吉还遣了部中两个蒙古健妇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两个蒙古医师日夜看护。
装睡的时候,曹变蛟偷听医师对话,他们说萨囊台吉之所以待他这么好,是因为台吉要编书,却缺少纸张。
汉人将军送来曹变蛟的同时,还有十五车的黄斤纸和延川油墨,还在乌审部设立了一处官造笔坊,由工衙百工局的笔匠主管,专门生产兔毛、狼毛的笔毫。
照顾曹变蛟的医师说,他们听说那主管造笔坊的工匠头子,过去是肃藩国专门给大明王爷造笔的,因为大汗喜欢他们的领主萨囊台吉,很快他们就也能用上这等珍贵宝物了。
黄斤纸其实就是黄麻纸,至于斤纸,则是凤翔府地方对纸张规制的叫法,名字的由来是一斤一份。
白斤纸的标准为一斤一百张,黄斤纸因为稍厚,一份的张数要稍少一点。
凤翔府的官坊造纸有悠久历史,能够追溯到唐代,当时用来草拟诏书的宫廷用纸,就是白麻纸和黄麻纸。
李隆基政变后只用白麻纸,取其色泽纯洁、刚正不阿之意。
这当然不是名贵纸张,相较于这个时代高质量、更贵重的各式纸张,黄麻纸没有太多优势,它的纸张略厚、背面粗糙,还带有制作工艺上两指宽的帘子纹。
最大的优点是质地坚韧且耐久,只要不受潮,它就不会变质,哪怕是唐代传书,只要保存良好,就依然完整如新。
适合用来编写史书,保存下来。
黄麻纸利于保存不全是质地坚韧的功劳,防止虫蛀的制作工艺也很重要。
就在于他们在造纸时加入了王莽……不,是加入了黄檗。
黄檗是一种高大的树木,因为古代书写文体的原因,有时候也被人叫做黄孽,王莽因为篡位为改服色为黄,所以也被称作黄孽。
黄檗的果实能做黄色染料,树皮内层则是一味药,味道很苦,清热解毒有消炎的作用,能治痢疾,还能当驱虫剂使用。
这是起源于唐代的技术,名叫‘入湟’,制作麻纸时加入黄檗果实和树皮内层,染黄的同时,让其带有虫子讨厌的味道,以达到持久保存纸张的目的。
不过由于时代的缘故,元帅军运来的黄麻纸质量很一般,卖相还比较差。
刘承宗统治之下的陕西民生凋敝,经历多次战祸的凤翔府更是如此,造纸质量下降只是个小缩影。
纸坊造纸用的都是旧衣裳、碎布头,世道混乱,工人做工也不认真挑选线头,原材料上到处是各种颜色的线头,导致纸张做出来颜色不纯,淡黄的底色上还有许多蓝、红、灰等奇怪颜色的丝、点。
但元帅军运货心意很诚,把黄斤纸作为礼物送到鄂尔多斯,运输费都超过纸价了。
这个时候,曹变蛟终于想起那个戴铁面甲的军校是谁。
那人是鲁斌,刘承宗老家隔壁庄上的庄户人家,弓马娴熟。
在刘承宗起事之后,其投军进入延安卫,多次战斗中险些袭斩刘承宗,挣得延安卫千户的官位。
因为嘴边有个被流贼弓箭射出的窟窿一直没长好,喝汤水不注意都会往外漏,所以平时才戴个盖住下半张脸的铁面具。
曹变蛟跟杨彦昌合作剿贼的时候,见过鲁斌。
当年平凉一战结束,关宁军被刘承宗打得大败,曹变蛟觉得杨彦昌手下鲁斌等人全是盖世猛将。
现在想来,这帮王八蛋一直都在演戏!
曹变蛟的身上被元帅府的随军医师做了手术,又有多处骨折和皮外伤,瘫在榻上动弹不得,每天都让蒙古健妇搬着矮榻到外面晒太阳。
鲁斌手下一个把总司就驻扎在乌审部。
没事的时候,曹变蛟就默默观察这帮饭桶。
真的是饭桶。
每天早上,乌审部都会拉出十几只羊,专门宰了让这帮饭桶中午吃,有时候还不够吃,下午要再补宰几只。
而那些远道而来的军队,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是飞鹰走狗的牧马,放得猎犬满地跑,秃鹫漫天飞,在部落内外射箭、摔跤,开铺子贩卖兵甲、修补军械,总之什么正事都不干。
甚至还有满脸疤瘌的老兵痞子开学馆,用几块大毡子扎个破军帐,每天敲锣打鼓的教小孩读书写字。
曹变蛟看那老兵凶神恶煞五大三粗,心说瞅这面相,写字多半不如左良玉,还腆着脸跑出来误人子弟呢,你先给自己文化水平弄明白吧!
到这时候,曹变蛟满肚子疑惑怨怼。
他一不明白,鲁斌驻扎在这的原因;二不明白,刘承宗把他放这的原因。
第三嘛,馋的。
那帮饭桶天天羊肉汤、羊杂汤换着样吃,还有人趁他晒太阳,估计蹲在他附近吃,那香味灌着往鼻子钻,肚子咕噜噜地响。
就他整天搁这清水、炒面、清水配炒面。
虽说元帅军的炒面是真不赖,油也足、也足,味道不错吃了也有劲。
但一点荤腥不能沾,搁谁谁都怨天怨地。
关键也没人管他,没人跟他谈,战败后的事也没个说法。
他甚至一度怀疑,鲁斌这帮人到这来,就是给他当牢头的。
这一司战兵加个乌审部,就是他的狱卒。
直到一个平常的正午,医师又给曹变蛟糊了一身难闻又难看的草药膏,照例让健妇搬到毡房外晒太阳,就听数骑马蹄踢踏,看见鲁斌脸上熟悉的铁面甲。
“别动,就躺着,你的伤还不能起来。”
曹变蛟一见他就想挣扎起来,结果扯到伤口,疼得咬牙切齿,硬是没出声。
鲁斌风尘仆仆,衣甲的毛领子上都是风沙,看上去出远门刚回来,都没来得及收拾。
帐中妇人搬出交椅,鲁斌坐在曹变蛟的榻旁,居高临下看他,眼角带着看俘虏的笑意:“恢复还挺快,感觉如何?”
曹变蛟双眼无神地看向天空:“还有点晃。”
“正常,你在马车上躺了三天三夜,肯定得晃几天。”
鲁斌笑了笑:“能活就不容易了。”
很长的沉默。
曹变蛟开口问道:“我叔……”
鲁斌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他们是旧相识。
早年鲁斌被刘狮子安置在延安卫做卫官,由于个人经历,除了跟着杨彦昌日常险些讨取刘承宗首级之外,对真正的剿贼也格外热衷。
他老家黑龙王庙山的老庙庄,就被临近有仇怨的村庄投贼乡导,领着过境流贼屠了。
鲁斌脸上那个洞,也是逃命的时候被流贼用箭射的。
因此在勤王归还,同杨彦昌、曹文诏叔侄在山西陕西剿贼,对曹家叔侄酷烈的剿贼风格还算认同,关系相较其他卫官,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