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荒郊野地,并不太平。
洪承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大军人心惶惶,原属左镇逃回的参将葛汝麟,拢共带回千余溃兵,夜里有把总劝其投降,叫他杀了,结果又散了二百多人。
丁启睿那边,也在夜里防范营内哗变,一宿宵禁,连掘壕都干不了。
这还算葛、丁二将都是响当当的人材,有很强的影响力,能镇得住军队。
兵备道这个官职,定位是督抚副手,尤其在崇祯年间,是地方实权官员,属于小号的出将入相。
因为其职责之一,是这个年代最难干的事,督理粮饷。
所以没能力当不了,没关系干不好。
丁启睿,伯父叫丁魁楚,眼下是兵部侍郎、总督蓟辽保定。
葛汝麟更是官宦世家,曾祖父是刑部尚书葛守礼,父亲葛昕是万历定陵的督造官,尚宝寺卿。
不过因为葛昕督造定陵造得太好,不仅质量高,费还仅仅是永陵的三分之二,导致万历追究督造永陵的官员,得罪了不少人。
丁葛二人关系很近,五年前葛汝麟在诏狱蹲了四个月,后来被罚到保定府茂山卫,就曾受到丁启睿伯父丁魁楚的照顾。
而另外四个营,则没有哗变的危险,掘壕也能正常进行,就是有二百多人当逃兵了。
这倒不是因为武官在带兵上就比文官厉害。
其实如果是在山西、河南,兵备道麾下兵马,要比总兵的本部稳定得多。
只不过文官在军中的影响力来源于上,洪承畴把这部分斩断了,才导致兵备的疲态。
武官的权力,很大一部分源于下级支持,曹文诏、曹变蛟、冯举这些老将,对士兵的约束力当然要比失去朝廷支持的文官强得多。
总的来说,洪承畴剩下这四个半营,战意依旧高昂。
只不过,这倒是让洪承畴在心中暗自叫苦。
他是想逃跑的,因为觉得打下去赢面不大,投降也没意义。
倒不是仗打到这份上他还有啥道德标准,而是投降元帅府对他没好处。
元帅府的势力范围,和对大明文武官吏吸引力,是正相关。
刘承宗的权势越大,对大明的各级文武官吏吸引力也越大。
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对参将这种高级将领吸引力最大的时候。
人家参将游击想投降刘承宗很正常,刘承宗的地盘在扩大,升官立功都容易,又拿下了稳定的地盘,而且在短时间内也看不到大明能反推回去的希望。
洪承畴就不一样了,他投降刘承宗,难道刘承宗还能给他一个比大明更高的官位吗?
但真让他殉国?
整整一晚,洪承畴心乱如麻,偶尔要拔剑自刎,总是想拔腿就跑。
好不容易坚定信念,准备喊来葛汝麟、丁启睿商量如何逃跑,营内就有旗牌官喜气洋洋地跑过来。
“军门,葛将军部下有把总劝降,被葛将军推至辕门斩了!”
“丁将军那边也整营宵禁,请军门放心,今天夜里不会有人逃跑!”
洪军门搓着手一脸假笑:“好好好。”
旗牌官刚传完话,就听洪承畴道:“请曹帅来议事。”
没办法,当洪承畴想逃跑的时候,他的标营参将丁自珍就不可靠了。
那也是个满心仇恨的愣头青,在营帐里堆着火盆一声不吭磨了半宿刀。
人家父亲丁绍胤死在刘承宗进攻庄浪河的战役里,当时自己是受父亲命令帮曹文诏到宁夏传递重要书信,万万没想到,那信上是父亲写给洪承畴,说自己要战死在古浪峡,把独子托付给洪军门。
没过多久,在前线督军掘壕防守的曹文诏就匆匆赶来。
他原本神情还挺轻松,一听洪承畴打算撤退转移,连忙紧张地正色劝阻:“军门,此事万万不可!”
洪承畴一听就不高兴了。
眼下官军六个领兵将领,全部都跟曹文诏持相同立场,问题是洪承畴认为此战难以取胜啊!
咋说呢,左良玉在身边的时候,洪承畴并不喜欢,可如今左良玉不在,洪承畴反而非常想念左良玉。
若是左良玉在此,二话不说就卷着他跑了。
但曹文诏有曹文诏的判断,他恭敬地行礼,随后才推心置腹地解释道:“军门有所不知,撤退容易,可眼下局面,万众之师能到延绥镇的,只怕连一个营都剩不下。”
洪承畴闻言大惊:“怎么会呢?”
曹文诏见状叹了口气,心说,你洪军门觉得逃跑是件容易的事,那是因为你手下的将领有一定水平。
虽然你觉得他们一个赛着一个废材,也产生了想跑就能跑得掉的误会。
可实际上白广恩、左良玉这样的家伙如果不是在陕西,带个营去别的地方,都是横行天下的狠角色。
何况成建制从战场上逃跑,哪儿有那么容易。
将领要与军官们统一思想,不会上下失和,同时对局势与敌军所在所有了解,至少不会撞进敌军怀里。
士兵也要服从命令,走得要整齐跑得要快,随时防备出现的截击和袭击,行军速度还得比敌军追击的速度快。
它考验的不仅是将领的才华能力,也考验士兵的训练水平。
眼下他们要面对的刘承宗,其麾下兵力本就以行军见长,以往军队能从他手下狮口脱险全凭运气。
如今洪承畴在阵中,曹文诏根本就不敢想逃跑的事。
因为洪承畴有可能跑掉,军队也有可能跑掉,但这俩事很难同时发生。
曹文诏的建议,是继续作战:“卑职浅见,与其大军在溃逃中崩溃,放任溃兵扰乱延绥镇兵战意,不如放手一搏。”
他这话很反常。
以往曹文诏对长官说话,断然不好将撤退说做溃逃。
如今这样说,洪承畴却不敢说什么,只是劝说道:“在此一战,你我都将殉国。”
曹文诏只是“嗯”了一声,抱拳拱手,什么都没说。
他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因为很快,营外就有人厉声疾呼,擂响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