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权儿看着北方扬起的浩荡烟尘,深深地吸了口气,看了很久才扬着头扭了扭脖子,皱眉下令道:“告诉援兵营,炮声不要停,接着放!”他要让原野上炮声,创造出金银滩上张应昌仍在抵抗的假象,催促北方的宁夏援军急行。
他的塘兵在六十里外发现敌军,也就是说敌军还在七八十里外,这至少是正常行军一天的路程。
在炮声催促之下,或许能让敌军像疯狗一样再跑三四十里。
当然这声音能不能被听见,其实没准。
就比如此时此刻,真正对金银滩上炮声有所回应的人,是西边的刘承宗。
如果不是任权儿将塘骑的注意方向都放到北方,此时刘承宗麾下第一旅的塘骑,就应该和第二旅的塘骑贴住了。
塘骑将东面炮声的消息传到中军,使刘承宗率主力途中转向,跑了十里路才收到任权儿已经结束战斗,炮声是在诱敌的情报,这才又领军向北,试图从侧翼对洪承畴完成包围。
在他们移动的过程中,奔赴战场前沿的第二旅副总兵欧阳衮,也在向前疯跑。
欧阳衮的本意,其实是希望稳妥进军的。
他是没啥立功之心,本来好端端的参将升临洮副总兵,在朝廷那边这就快把武官做到极致了。
偏偏临洮镇没了,他也没处上任,在甘肃跟着降了元帅府,闲了一段时间,基本上消了功名利禄之心。
人在混乱的环境中,稍稍遇挫偶得安稳,很容易意志消沉。
结果又随着刘承宗打下西安府入主关中,到了用人之际,再度被启用也是颠沛流离。
先被任命为陇西旅的副将,后来刚组建好,李万庆来了,又转任了第二旅副将,这才跟着任权儿搭伙。
说句难听话,人家就是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不打算立功,也对刘承宗没啥期待,能混日子就行。
结果被任权儿委以重任。
元帅府的新军官,不管出身、不讲礼数,凡事以能力为先,陈旧陋习比较少,但新毛病更多。
就比如人人都是‘刘老大,天老二,我老三’的作风,谁也不服,难以控制。
但任权儿是标准的旧军官。
欧阳衮在王文秀手下当副总兵,上任第一天就因为赶路没骑马而坐马车被骂了一顿。
而在任权儿这,他是真凭明军副将的老资格,过年还收到了任权儿派人送来的节敬。
正因如此,欧阳衮此次进军更想追求稳妥,免得把军队葬送。
毕竟他们的塘骑已经侦知,敌军兵力过万,甚至可能超过两万,那大地上腾空而起的浩荡烟尘,在十里外都能看见。
就他这一个奇兵营,说扑上去阻拦敌军,明显是螳臂当车。
但架不住他身边跟着的参谋是张献忠。
张部堂像个拿着小鞭子的监军,一个劲儿朝欧阳衮身上猛抽,催促他飞速进军。
而在战场另一边,白广恩跑得更快。
在率军疾驰的过程中,白广恩都压不住自己上翘的嘴角。
他跟张应昌派到宁夏求援的传令兵打听过了。
张天琳没在前线!
甚至连那支让他闻风丧胆的马队都没在前线。
而白广恩则带着自己新研制的火箭铳奔赴战场,毫无疑问,他认为自己大展身手的时候到了!
毕竟凭借其与元帅军丰富的作战经验看来,元帅军携带火箭以马队破敌者,历来只有张天琳一营,其他人用的都是红夷大炮。
白广恩就带着这样的自信,赶在当天夜幕到来前,冲进了张献忠的视野里。
在宁夏南部的平原地带,所有沟壑都为灌溉存在,十里二十里范围全无遮挡,皆在目力所及,能最大限度上避免伏击。
但良好运行的塘兵系统,依然能让欧阳衮和张献忠抢占先机。
他们早就知道白广恩的具体位置,塘兵就远远吊在白广恩前面八九里地,并呈半包围状态散布,不论他向哪个方向前进,除非倒退,否则周围总有几十名塘骑盯着。
他进一里,塘骑便退一里,并在更远的地方根据其进军方向,动态调整位置。
不过这时候的塘骑并不激进,不仅拒绝交兵格斗,甚至被逐出三五里路,后面的塘骑就不再补充,时不时故意暴露破绽,让白广恩知道围住他的塘骑并不多。
因为大家都害怕,把敌军吓跑。
战场就是真真假假,有时候塘兵少,要故意装的好像把敌军包围了、主力就在身后,往激进的打法上靠,制止敌军进兵。
而又的时候,又要让敌军知道他们人少、主力不在身旁,以防敌军停下。
白广恩当叛军的时候,追杀塘骑是有一套的,可是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塘骑部队该如何建设。
因此看见元帅军塘骑露出畏战情绪,让他心中战意大涨,只是让前哨骑兵披甲,后面大部队依然在轻装急行。
直到他能看见欧阳衮的军队,不惊反喜,随即命令部下披甲上马,快速将二路纵队变为大阵。
整个营阵以大量步兵居中,迈着大步向前走,骑兵在两翼行进中不断整队,让那些携带火箭、八字极硬的骑兵居前,一列列准备踏阵的马兵于后。
白广恩这个营除了变阵,没浪费一点时间,始终在快速接近敌军。
说实话,这一手让欧阳衮都有点发怵,使这位西北老将不停回头看自己的军队,仿佛只有看见滚滚向前的车轮,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两军距离越来越近,元帅军的阵线在白广恩眼中越来越清晰。
相隔数里之外,他看见元帅军有庞大的战车部队,很快那些战车停下,在他眼前组成一面松散的车墙。
车营?
白广恩最不怕的就是这个了。
因为火箭是可以从上面打过去的,而且在车营里爆炸,车墙能最大限度上保护他进行射箭的骑兵。
但是当他继续向南进军二里地,他渐渐察觉出敌军似乎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车营,那些组成车墙的战车并未连在一起。
绝大多数战车,都以马身在前,保持着能够驰击的姿态,车上都装着长管的大口径火枪,还有一个个肩扛火枪的士兵正在登车。
在那其中,有几辆车的样子最为引人注目,车上没人,只有并在一起的两排圆筒管子。
白广恩有点迟疑,已经到了该发动冲击的距离,但那些圆筒管子让他举棋不定。
步兵仍在迈着大步前进,几门大将军炮也被推着向前,两翼的骑兵军官不住地向中军侧目,希望能得到下一步展开冲击的指令。
就在这时,战场上传来令人熟悉的啸叫。
在那并排的战车之后,看着一具具火箭车被引燃,有个人影骑在马上无意义地挥舞马鞭。
张献忠在狂笑。
一架架载着火枪手的战车掠过身侧,向敌阵发起袭击。
当那如恶鬼尖叫般的声音传到白广恩的耳朵里,他扬起马刀的手臂像瞬间被抽空力气垂了下去,甚至连整个人也仿佛在马背上萎了下去。
精心打造的腰刀坠下,斜插在良好灌溉下水分充足的松软土地。
纷乱战场上,白广恩一脸绝望地仰着脑袋,疲惫的双眼映出远处车墙升腾而起的尾焰。
他叹了口气,缓慢摇头:“算了……日你先人。”
中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