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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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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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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试着联络碧娜的父亲,却怎么也连系不上,他必须知道突如而来的辞退,也必须和他谈谈碧娜。他其实并不认为碧娜会真的伤害他,只是碧娜危险性的行为已不容忽视,至少还待在这间屋子和碧娜面面相覷的日子里,他不得不谨慎看待今天下午碧娜的行为以及对他的敌意。

晚上饭后,当芙拉达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畅谈滑雪的趣事,欧文则坐在一旁烦恼着是否要再提今天发生的事。出门一趟,芙拉达的心情好多了,他实在不想在此刻拨芙拉达冷水,又怕再提及碧娜只会加深两人的误会,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我已经尽可能专心了,但还是跌倒好几次。上帝保佑我这个圣诞节不要再跌倒了!」

麦雅坐在圣诞树旁,静静地倾听芙拉达的分享,与手足们截然不同的短发把他和芙拉达、碧娜清楚地区别开来,因此当欧文看着她时分外安心。

除了早上一起清扫阁楼,麦雅没和欧文说到半句话。她躲着欧文,像老鼠躲着猫一样,而午后花园中的衝突令欧文忧虑,且离别期限掛在心上,欧文也没有心情再去找麦雅搭话。

「晚了,我先去睡。」欧文最后站起身,拍拍芙拉达的膝盖便走出客厅。夜深,欧文已经躺在暗房里的床上,身旁的芙拉达沉沉睡着。

欧文细看枕边人的睡顏,疲倦地用手指梳了梳芙拉达前额的刘海,露出花一样的面容。那张脸突然纠在一起,从未有过的焦虑和痛苦凝聚眉间,嘴里呢喃不清。

「芙拉达?你又做恶梦了吗?」他轻声安抚,频频呼唤芙拉达的名字。似乎感受到安慰,芙拉达微微张开眼,神智不清地盯着天花板发愣,满眼忧惧。「芙拉达、亲爱的,你怎么了?」

欧文倾尽心力温柔对待,他抚摸芙拉达的后脑勺,粗壮的手臂紧紧搂着她,连连亲吻紧皱的眉眼,就像小时候他被雷声吓到时,他的妈妈也会这样安抚他。这种被全然保护的安全感必定奏效。

果然没一会儿,芙拉达平静下来,窝在他怀里好一阵子没说话,久到欧文几乎以为她睡了,她才闷闷地开口。

「我很害怕。」

「你怕什么?」

「一切。我怕我又失去一切。」芙拉达有些哽咽地说:「我不是个好姐姐。你说得对,我半点也不瞭解碧娜和麦雅,我不了解好多事……如果她还在就好了,我真希望她在……你不知道以前我们圣诞节多么开心……」

芙拉达半起身,手掌轻拂欧文赤裸的胸膛,深色的眼珠子里烁着光采。

「然后你来了。」她笑中带泪地说,眨眼间又皱眉叹气,泪珠滴在欧文脸上,「我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幸福了……太不真实、太多、太重了,我几乎没办法想其他的事,只能想着你!」

昏黄的夜灯轻柔地包覆他们。这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光影、床和两个相依偎的人。欧文心想,过往芙拉达和照片中的女人是否也夜夜在这间房度过?

是否那些甜蜜的时光、美好的童年,一层一层包覆芙拉达,一道一道麵包搭的墙、糖霜刷成的窗把她锁在这里?温柔的光影、暖和的床、柔软的身躯,这带给两人欢快的地方,欧文这才意识到竟是牢笼。他突然想起许多事情,那些画面曾经分别带给欧文奇异、说不到上来的感受,现下全串在一起,像道闪电似的划过脑海:芙拉达点亮楼梯旁的灯、对碧娜的溺爱语气、着迷地听他弹琴跳舞;布置屋子时兴高采烈地说这些装饰品都是母亲留下的;芙拉达身上穿着衣帽架上的长袍,以及这间书房原封不动地呈现主人离去的样子……。

「芙拉达,我永远无法成为你的母亲。」欧文持续抚触芙拉达的后颈,语重深长地说:「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房间的主人。你也是,你永远无法成为你的母亲。她是你的过去,你的一部分,但永远不会是你。」

「我当然不是她。」芙拉达又躺回自己的位置,接着才说头一个字就哭了起来,「但她一直存在,她就是牢牢在我心里。欧文,我好想她!即便我难得看到她,却无法让她知道我多么爱她,一年比一年我们变得更不同,一年比一年我更说不出口……」

芙拉达摀住脸,抽抽噎噎地说着。欧文安静地倾听,眼眶也不禁湿润。

「只要我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屋内的幸福……不管真的假的,就算站在门外,我还是感到快乐。我需要这份快乐,欧文!」

「但它是空的。不会因为你的守候,就会凭空出现你要的人。」欧文撑起身体倾覆芙拉达,温柔而坚定地拉开芙拉达摀住脸的双手。悲伤狠狠地拧过芙拉达的脸,她的五官皱在一起,满脸眼泪和鼻涕。

「看看我亲爱的,我在这里,我没有在你心里住下吗?我的琴曲也没有吗?我唸给你的诗呢?我给你的快乐不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芙拉达搂住欧文的脖子,着急地亲吻欧文。欧文擦去芙拉达的鼻涕眼泪,继续说下去。

「关于你的母亲,你和我都无能为力。但我试着了解你,我想我有足够的力量。你必须狠下心来丢掉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就像今天我们帮麦雅清理房间一样……我在这里,芙拉达,我能陪你……」

欧文突然有点迟疑,话语慢了下来。芙拉达整张脸都哭红了,温热的眼泪沾湿欧文的手掌,疲惫脆弱的模样令他心疼不已。只是他怀疑自己到底有多少力量去陪伴芙拉达?他决心让芙拉达走进他心底柔软的那块境地吗?他对芙拉达的爱,是怜爱还是情爱呢?曾经他很确定,此刻却模糊不清。

欧文心虚地躺在芙拉达怀中,犹豫是否要和芙拉达提起他将要离开的事。芙拉达压根忘了,两人从未好好讨论圣诞节期过后,这份关係该何去何从,更准确地说,欧文同样压根忘了,像个十八岁的青年一样横衝直撞地去爱,却不晓得那可能随之而来的伤痛对于「真正」十八岁的青年,会是什么样的炼狱。

芙拉达揉着、吻着欧文的发丝,修长的双脚磨蹭欧文的身躯,一隻手来回抚摸欧文的背。抽噎的声音逐渐平息。自昨天的争执后,他们此刻才重新感到先前的亲近自在,欧文暂时忘却烦心的事,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渴望在彼此怀里找到平静。很快的,两人又沉沉睡去。

***

欧文做了好长一段梦。他梦见了垃圾桶里的血衣、梦见死亡的麻雀、梦见了碧娜手里的鲜红色的果酱,里面全是麵包虫……最后,画面一闪,他看见碧娜将弓箭朝向他,手指一松,箭朝他射过来……。

欧文猛然惊醒。他大力喘了好几口气,心神才缓过来。他看着芙拉达,仍安详地沉睡着。

脑海画面一转,浮现碧娜咬着指甲、嘴巴和手指满是浆果鲜红汁液的画面。碧娜似乎有这个习惯,上回他打乱欧文和麦雅的课程之前,也是倒卧在沙发上,瞪眼焦躁不安地咬指甲。那天之后碧娜就做了那件血腥的举动。

欧文一阵毛骨悚然,倏地闭起眼睛。他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虽然他不愿这么想:他担忧芙拉达受到伤害。他仍频频想起碧娜在花房对麦雅的警告,虽然他从不相信麦雅会伤害人,但一想到碧娜的话他就忐忑不安。他思索着,碧娜的行为背后一定有理可循,就好像芙拉达的行为和他思念母亲有关。

三胞胎的母亲,欧文眼睛一亮。他走到书房里,认认真真地环顾四周,翻阅书墙上的书,摸索着试图找出什么线索。

这个一开始他以为是幽灵的人,好好地在其他地方生活,留下的回忆却如魅影般持续在屋里徘徊,芙拉达嘴上总掛着她,就连麦雅笔记本里还夹着她的照片……。

「照片。」欧文喃喃自语,一本一本地把书抽出来翻阅,连那些咸湿露骨的书刊、画作也不放过,没想到意外看见几幅神似三胞胎母亲的素描。画中呈现女人全裸躺在床上的各种姿势:懒洋洋地伸展躯体、愉悦地敞手勾起脚、热情地大敞双腿……。如果她不是芙拉达的母亲,欧文倒能好好欣赏这幅素描,并着迷于笔触流动的情感和画中主角的万种风情。但她是芙拉达的母亲,欧文只有满心的不自在和尷尬。

画作署名并不是三胞胎父亲,每幅署名还都不一样。欧文放下画,决定不去想这些风流韵事,他还有更重要的讯息需要知道,继续翻箱倒柜。最后,终于在书墙最底下一层的籐篮中,翻出了一本相簿。

相簿头几页是三胞胎母亲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看起来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背景大多在这栋屋子里:一下在花园晒着太阳烤肉,一下在施工中的阁楼里,一下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抽菸……她特别喜爱穿着宽松的上衣或长袍,不时露出雪白的肩膀或腰肢,捲发凌乱奔放;除了个人照,更多她在派对里的照片,几乎是不看镜头喝酒或谈笑的侧拍照,洒脱的姿态反而比照片主角更加吸引欧文。

再往下翻,一样年少轻狂的脸,却有个不符合年龄的大肚子。看到这里欧文不禁觉得奇怪,怎么都没有任何三胞胎父亲的照片,连沾边的入镜照都没有。接下来几乎全是三胞胎儿时的照片,更可以说,是芙拉达的写真。好几张小孩穿着洋装,圆澎澎扑红的脸蛋宛若陶瓷娃娃,有一对浓密深黑的眉毛和高高绑成两小搓的捲发,坐在一样年轻貌美的母亲怀中,咧着嘴甜甜地笑着。欧文横看竖看,这个像小丘比特的女娃,脸上就写着「我是芙拉达」五个大字。

欧文直觉地把这张两人坐在书房里的照片往后翻,上面短短的留言:「灾难里最小的那一个,三人里麻烦最大的那一个。哈娃,2005年,冬」

不只这张,欧文细细地查看每张照片,发现留言零散地记录在某些照片里,那些有纪录的全是哈娃怀孕生子后的照片:

「她的诗在我寂寞的日子里开花。哈娃,2000年,春」哈娃挺着肚子坐在二楼那间书墙环绕的厅室里的躺椅上,翻看爱蜜莉的诗集。

「那么久没见,阿妮塔和多明尼克仍不改本色,尽说些蠢话,尽干些蠢事──他们是小鬼缠身以来最快乐的事。哈娃,2000年,夏」风光明媚,疑似哈娃的朋友阿妮塔和多明尼克坐卧在大树下野餐,对镜头挤眉弄眼。

「恶梦、溺水、冷汗,我的人生。哈娃,2000年,冬」男人背对镜头抱着三胞胎的其中一个,一个坐在客厅地毯上仰头看着,一个跑向镜头。这是唯一一张疑似男主人的照片。

「伊萨,我亲爱的伊萨,你是否从天上落下吻,在芙拉达的眼里?芙拉达五岁了,我喜欢她看我的样子。感觉好像重新活过来,有力量去爱些什么了……。哈娃,2005年,夏」小芙拉达踮着脚、站在二楼的一间房门前,吃力地伸展手臂贴上纸星星,门顶端还贴着鲜艳的大字:芙拉达的房间。

「芙拉达的大作。哈娃&芙拉达,2005年,冬」照片画面歪斜、晃动,模糊的重叠身影中可以看见哈娃浑身绕着金葱条,盘坐在圣诞树旁,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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