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意仰起头,用那双已经哭红了的杏圆眼睛可怜兮兮看着孙九娘。
“九婶婶,我娘病了。”
七八岁的小姑娘,除了天生的小圆脸,比寻常的孩子要瘦的多,加之大病初愈,一脸病容,看着可怜至极。
孙九娘看了一眼就不忍心看了,她没跟沈如意说话,只看着沈怜雪的脸:“我……我也不是狠心,但咱们也得吃饭,你这房租一日拖过一日,旁的租户还要不要给钱?”
孙九娘虽然坚持收租,语气却软和下来。
她在甜水巷就三个铺面两间塌房并十五间租屋,这么多租客要管,一家不给钱,旁的也要耍赖。
她再凌厉,当家男人也没了,儿子还小,不知多少年才能熬出头。
她不狠心不行。
沈怜雪咳嗽得面色潮红,声音嘶哑,喘得几乎说不出话,倒是沈如意看着语气软下来的孙九娘,依旧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
“九婶婶,团团太小了,赚不到钱,要不团团去给年年哥裁纸磨墨,九婶婶,再宽限几日吧。”
年年哥就是孙九娘的儿子郑欣年,他今年十二,脾气和善,总是笑意迎人,沈如意小时候经常同他玩,还跟着他背书。
一听沈如意提起儿子,孙九娘最后那点坚持散去,她叹了口气,弯腰拍了拍沈如意的头:“看在团团的面子上,再宽限你们娘俩五日,十日后再说吧。”
她倒是没把话说死。
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妇人,嘴上得理不饶人,心地却比豆腐还软。
沈如意松开沈怜雪,走过去抱了抱孙九娘的腿:“谢谢九婶婶,你真好。”
孙九娘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娘俩什么情况,她只知道只字片语,更多却不知,但她们的可怜样子,她却日日得见。
怕自己心软到把房租都省了,孙九娘飞快开口。
“沈娘子,别怪我多事,你若是这般下去,母女两个不说饿死,都要冻死。”
她絮絮叨叨:“你也别去老张家帮着浆洗衣服,她家心黑着,你洗一天也赚不上钱,还要把自己熬坏了,还不如找点别的差事,便是去做茶娘子,也是行的。”
茶娘子便是走街串巷卖茶水的行当,若是嘴甜能吆喝,一日怎么也能赚三四百钱,差一些也有一二百,比那累死累活的九十钱要好得多。
她知道沈怜雪腼腆,又因曾是商户千金,放不开脸面,但这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脸面值什么钱?在命面前一文不值。”孙九娘苦口婆心。
她平日里也不是这么多事的人,今天大抵是看团团可爱可怜,这才忍不住念叨几句。
“我也是多话,反正你且想想怎么攒钱给我交房租吧,我先走了。”
孙九娘说完,也不等母女两个送她,自己关好房门,溜达着走了。
她这么早来,也是打量着这会儿许多人还没起,不惹人话头。
待她走了,沈怜雪才扶着床沿坐下,自己灌了两口茶。
沈如意爬上床,站在母亲身后被她拍背。
她终于想起来这一日是什么情景了。
曾经的这一天,孙九娘也是早早就来要钱,她当时刚醒,迷迷糊糊,人也小,什么都不知道说。
她只知道母亲在孙九娘走了以后哭了一回,下午就咬牙顶着雨去了一趟沈家,在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如意不知,她只知道从沈家回来之后沈怜雪便大病一场,从那日起身子骨便能彻底不行了。
这一回,沈如意不会让沈怜雪再回沈家,去了不过是平白受辱,还不如在家待着。
“娘,九婶婶是个好人,你看,她给咱们宽限了五日呢。”
沈如意哄着沈怜雪:“还有十日,咱们不急。”
若是往常,沈怜雪定要急哭,但今日听着女儿细软的声音,她竟意外冷静下来。
女儿这么小,就知道哄她、安慰她,她何故总是哭哭啼啼,一点都不知为母女两个未来打算。
沈怜雪低头使劲儿擦了擦眼睛,再抬头时,她道:“孙大姐说得对。”
“娘总是胆怯,不敢同人说话,这样又如何赚得钱来?”
她其实不知道女儿听不听得懂,但母女两个一直都是有商有量,沈如意小小年纪,竟是可以做她的小参谋了。
沈如意见沈怜雪竟然听进去了孙九娘的话,颇为吃惊,随即便喜上心头:“娘,那浆洗的活今日便别去了,今日咱们在家歇一日,明日出去瞧瞧,看看咱们还能做什么营生。”
她用的咱们,仿佛自己也可以跟着母亲一起赚钱,沈怜雪却没嘲笑女儿,却是欣慰地看着她。
“好,咱们一起赚钱。”
沈如意几乎又要哭了。
她知道母亲的,知道她曾经的遭遇,知她性子怯懦、柔软可欺、少言寡语,她从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便是遭受到世间最大的磨难,她都没有发疯发狂,甚至生下了自己,扛起了作为母亲的责任。
她面对外人的胆怯和彷徨,都因自己的一句话烟消云散,她只肯听自己的话。
这就是她的母亲。
沈如意抱着沈怜雪的脖子,温热的眼泪滴落在母亲纤细的脖颈上,仿佛要把她灼伤。
“娘,我们都会好好的,真的,”沈如意哽咽地说,“团团会永远跟娘亲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