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势利又爱钻营的便宜爹居然如此有节操?这真叫人意外了!
左林叹气,“前朝武人作乱,曾闹出过几次事来。大昭立国后,对武人多有防范。你爹爹我贵为骠骑大将军,又爵封镇国,实在不敢违逆国法,这些年也是过得如履薄冰,生怕出了岔子被言官抨击。所以,你说要整顿家风,我亦同意。这人呐,越在高处越要谨慎,不然……”
他摇摇头,“今日团花簇锦,明日便能秋风萧瑟。所以,玉儿,你这事不周全了。”
“事都做了,让我将话收回来也不可能了。不然,不用那些乡绅出手,那些庄户就能将我撕了。”
左玉沉声道:“若怜悯农人辛苦也是错的话,我就错了!我倒要看看,这天下到底是百姓大还是乡绅大!”
左林吓了一跳,“玉儿,陛下尚不敢直接与乡绅对抗,还得借着你这事的由头将事做下来,你哪来的胆子竟要与天下乡绅为敌?”
“父亲,你知道农人都怎么生活的吗?”
左玉想起自己走访的那些农民,不由心痛地道:“女儿看了他们,总算明白了‘草民’一称是怎么来的了。真是头戴草帽,脚穿草鞋,身披蓑衣,一身草。京郊的农户因在天子脚下,天子圣明,盘剥还少些,春夏还能有粗布衣裳穿。可到了冬日,他们没有棉衣,唯有将蓑衣穿身上来御寒。”
左玉摇着头,不由感到讽刺。
这就是大昭官员嘴里的“中兴”?左玉都不敢想,不中兴又是什么样的光景?不出城不知道,出城吓一跳!古代的农民也太苦了!
“女儿四处去询问那些农人,他们还说自己过得不错。有些地方的农户连衣服都没有,常年穿一件蓑衣蔽体。成亲时,做一双布鞋,迎亲路上不舍得穿,拎在手里,到新娘家门口了才舍得穿上。
若身为女子,还有些容貌,那往往都不是福报而是灾殃。家里有人生病,或遇上个什么过不去的坎,五六两银卖青楼,卖人为奴为婢,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家里若没姑娘,便卖儿。姿容甚美者,卖予富人为娈童,满其癖好……那些被卖掉的人通常都活不长。父亲……”
左玉望着左林道:“我曾说,想要教导弟弟成为圣人,若是我连这个都不敢面对,又如何再去教导弟弟?!圣人曾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圣人的教导明明都白纸黑字的写书上了,为何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乡绅、士大夫却视而不见?!”(注1)
左玉的声音逐渐高昂了起来。
她想着那些庄户,想着他们因自己取消两成租发出的欢快笑声,想着那几个天天给自己送鸡蛋的婶子,想着庄里的娃娃们采了桑椹,吞咽着口水都不吃,却要拿来给她吃……
多淳朴的人!
他们不应该过得这般艰辛,这般猪狗不如!!
他们信赖她,她亦相信他们,人民的力量才是无穷的!
这一刻,无限的勇气、无穷的力量在心中凝聚了起来!
他们是她的庄户,她是他们的庄主,她不能退缩,她要保住那些灿烂的笑容,守住那些最质朴真诚的回馈!!!
“亚圣更曾言:义,人之正路也!太祖所定律法皆是利国利民之举,此为正,此为义!女儿尊圣训,走正路,何惧鬼魅魍魉?!更有圣明君子在位,道义、天时地利皆在我,我何惧之有?!”(注2)
她望着左林,左林亦望着她。
这一刻,左林觉得左玉变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发芽了一样。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可却能感受到那股力量的存在。
他注视着女儿的眼睛,竟有些不敢直视。
那是一种敢为道义而战斗到底的觉悟!
而女儿的声音还在继续,如一把锤子般,一字一句落在耳里,捶在心上,让他有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羞愧。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天下,终究是民为贵!!!”(注3)
第54章 布置
左林愣在那里半晌。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叹出一口气,道:“也罢。事已至此,这把刀不当也得当。若不当,陛下也不会管我们了。”
左玉点头,“父亲说的是。只能靠一头,现在咱们没得选。”
“这种事就跟行军打仗一样。两军交战,若退了,只会死更难看。”
左林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将王贵叫来,道:“吩咐下去,咱们左家今年开始,所有庄户只收两成租。另外,去给老夫去裕芳斋买些糕点,将名帖送到王德清府上,就说老夫有事相商,请他拨冗一见。”
“父亲?”
左玉惊讶,“为何要见次辅?”
左林笑了起来,招呼着左玉坐下,道:“乖乖儿,你虽有些智慧,但官场的门道却不清楚。你且坐下,听为父给你细细道来。”
左玉点头,忙是坐下,等便宜爹传授经验。
左林喝了口茶道:“毕新与王德清早就势同水火,彼此看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毕新好虚名,处处收买人心;王德清乃是刚正君子,自是看不惯他。且收买人心,连芝麻官的心都收,这是要做什么?结党营私乃是大忌讳,王德清能坐牢次辅的位置,你以为是为什么?”
左玉稍稍想了下,便道:“毕新当了六年首辅,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王德清出生微寒,在官场多有得罪人,十年前入京为官,直到三年前才升为东阁大学士,成为次辅。”
左玉蹙眉,“所以……王德清背后的人是天子?”
“不错。”
左林道:“为上者最忌一人独大,王德清便是用来牵制毕新的。老夫虽未收到什么消息,但也能猜出,那些准备围剿咱们的人必是出自毕新一派。”
“父亲如何这般肯定?”
“咱们勋贵不站边的,朝堂真正为之相斗的只有首辅与次辅。王德清清正肃穆,物以类聚,不是君子入不了他眼。”
左林看着左玉,“玉儿可知,我朝言官有六部的说法?”
左玉摇摇头。虽然来了一些时日,可对于这个时代的制度却知之甚少。
“我大昭设有都察院,朝廷又设六部,六部之外又设六科。这六科便起监察之用。故而,有言官六部的说法。除去都察院,这些六科给事中分散在各部,官虽小,可却有资格位列朝堂。闻风奏议,弹劾各部官员便是他们的日常。都察院基本被毕新把持,但六科的人多为王德清的人。玉儿,你说爹爹要不要拜访他?”
左玉焕然大悟,“难怪父亲可以肯定此事定是毕新一派做的。按爹爹这说法,王德清为人清廉,其门人应也不是贪财之辈,都是恪守国法的正直之人。而他们官虽小,可职能却大,能盯着六部的人随时弹劾,让毕新一派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