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仰起头,那雨很公平,对谁都是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从那么高的地方落进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睛疼得像要炸开。
他默然片刻,垂头看着在瓢泼大雨中瑟瑟发抖的宫人,道:“传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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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卓容回到宫里时,小皇帝已经穿着白色中衣,在床上兀自坐了许久了。听到响动,他微微转了眼珠,说:“你来了。”
“是,臣来晚了。”戚卓容道,“这雨下得实在太大,堵了城中的下水口,那菜市口行刑的血又太多,怎么冲都冲不干净,反倒是被雨水带得往四面八方流去。臣唯恐沾染了脏东西,想等雨小一点再回宫,不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关履霜睡了吗?”
他问得莫名其妙,戚卓容蹙了蹙眉,道:“应当还未。”
小皇帝哦了一声,道:“朕还了她良籍,她有何打算?”
“她……”戚卓容低下头,“她一个弱女子,无所依傍,手里纵有田宅,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可靠的人打理。请允臣容她在府中多住几日,待处理好后就搬走。”
“无妨,她就是住那儿一辈子也不碍事。”小皇帝说,“那是朕给你的东厂,也是朕给你的府邸,你让她住多久都可以。”
戚卓容敏锐地察觉了他的情绪,试探着道:“陛下可是心情不佳?”
她当然知道太后已死的事情,但他不提,那她也不提。
“并无。”他口气松了松,“你呢,你心情如何?”
“臣……”她斟酌道,“奸臣已除,臣为大绍、为陛下感到高兴。”
“不为你自己感到高兴吗?”他轻声问。
戚卓容惊疑地望向他。
“大仇得报,佳人在怀。”小皇帝微微地笑起来,“这不值得高兴吗?燕公子。”
第59章 独活了这些年,也是会累……
小皇帝的“燕”字刚出口时,戚卓容险些三魂出窍,等到“公子”二字落下,她的三魂又平安归位了。
戚卓容立刻跪下,道:“是臣欺君在前,请陛下治罪。”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的,但这事迟早要败露,如今倒也……挺好。反正心愿已了,什么下场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
小皇帝盘腿坐在床上,一只手指轻轻点着膝盖,若有所思道:“让朕算算,你究竟欺了多少回君……你在行宫伪装太监,是一回;编造假身世骗朕,是一回;瞒着朕擅自追回赵朴,是一回;胡编天象星图哄骗朕,又是一回……一定还有别的,只不过朕一时没想起来罢了!戚卓容,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被他这么一数落,戚卓容也觉得自己果然是狗胆包天,值得一个死罪。
“事到如今,臣也不敢再瞒着陛下,臣从一开始入宫,就是为了报仇雪恨。臣想尽快博得陛下信任,因此才说了那些混账话。臣欺君不假,求权不假,但为的只是燕家满门清明!绝无二心!如今托陛下英明洪福,冤案得以昭雪,臣甘愿受罚,任凭陛下处置。”
小皇帝看着他,说:“抬起头来。”
戚卓容抬头。
“知道朕是怎么猜到的吗?”
戚卓容摇了摇头。
小皇帝叹了口气:“你说的那些身世,起初朕还真的信了,但刘钧死后,你仍有求权之意,朕便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你——你究竟是尝到了权力的好处,起了野心,还是你从一开始就另有图谋,刘钧只不过是其中一环?”
他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直直望进了戚卓容心里:“你从漠北回来后,并未对朕起异心,朕很欣慰。你怂恿朕向世家开刀,这也没什么。直到你来找朕,告诉朕,你有一桩十二年前的案子,可以用来扳倒陈家——你太急了,戚卓容。你一向很镇定,可那日却行色匆匆,就好像陈家不是朕的仇家,而是你的仇家一样。”
戚卓容:“是臣失态了。”
她终究是血肉之躯,曙光近在眼前,她做不到深藏不露。更何况她以为……小皇帝看不出她的异常。
“而且你或许忘了一事,这桩案子,虽由关履霜告发,可关履霜从何而来?是从陈子固案而来。陈子固虽然胡作非为,但他并不是陈家唯一的纨绔,也并不是最过分的一个,你为何唯独查到他头上?查完后又偏偏将他虐杀——戚卓容,你不是喜欢多此一举的人,除非你心里,本就怨恨着他。”
戚卓容低眉不语。
“他强娶不成,逼死了你的未婚妻,这么多年,你一定怀恨在心罢。”
想起枉死的婉娘,想起痛苦的兄长,戚卓容不由心中一恨,绷紧了脊背。她的这点细微变化自然被小皇帝尽收眼底,他抿了抿唇,脸色微微暗了暗。
“臣确为燕家子,请陛下治罪。”她说。
小皇帝却道:“朕没有打算治你的罪。”
戚卓容愕然。
“只要你向朕发誓,你再也没有隐瞒,也再也没有目的,朕就可以原谅你。”他语气温和,可是神情却不怎么好,“你要向朕发誓吗?”
戚卓容犹豫了。
理智告诉她,现在是她坦白的最好时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女扮男装混入宫中,理应是死罪,但小皇帝这个人不可用常理揣度,说不定真的可以放她一马。
但是她不敢。她若坦白,那立刻就可以收拾包袱滚出东厂乃至皇宫了,毕竟再怎么说东厂也不可能由女子来管,知道真相后的小皇帝也不可能再让她一个女子待在身边。而她下台得太快,就算小皇帝不公开理由,那这风头正盛的戚督主突然消失,也势必会引起一番猜测,说不准还会被人跟踪寻仇,那她怎么有安生日子过?
“臣向陛下发誓。”她看着小皇帝,眼神透亮,一字一顿道,“臣绝无隐瞒,也无其他目的。”
“好。”小皇帝握紧了手,“你满口谎话,这是朕最后一次信你。你利用朕报了生死仇,朕也利用你除了心头患,你我扯平,往后若再被朕发现,朕不会再给你机会。”
“陛下不必给臣机会。”她说,“如今陛下大权独揽,又对臣有再生之恩,臣不敢再独据东厂,愿将这督主实权交还陛下。”
反正也都是他的人马,她从未当成是自己的过。
小皇帝一怔,脸色迅速阴沉下去:“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