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了牢中,那就是证明有人心虚下手,届时还是要查到他们身上,这不是自讨苦吃么?”戚卓容安慰道,“义父,我此行前来,一是为了看看义父的情况,二是也想帮帮义父,早日让义父解脱。”
“事到如今,何必在我面前说这些假话。”刘钧端起碗筷,终有一死,就算掺了毒药他也认了,“我死了你上位,你怎么可能会想要帮我,不落井下石已是足够客气。”
“实不相瞒,义父下狱后,总有人在我背后说些风言风语……唉!我资历尚浅,太后对我信任有限,我成日除了陪陛下玩耍,就无所事事。”戚卓容苦恼道,“我的确有私心,您名声已然毁了,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已是很好,更别说一些身外之物。可此次我若能帮陈家将义父从狱中解救出来,那也能让太后看到我的本事,往后也好重用于我。至于您,是您当初收了我当义子,我念着您的恩,也不敢对您不好,否则是要遭雷劈的。”
刘钧皱眉思索,夹菜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想怎么帮我?”他终于开口。
人总是这样的,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心中怀疑,也总会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去抓住生存的机会。
“义父,”她握着牢门的栏杆,轻声道,“我听说八年前有一桩案子,兵部一名郎中通敌贪墨,被判处满门抄斩,却有一男一女两个孩童侥幸逃脱,您可还记得?”
第21章 不如猜一猜,我到底是谁……
刘钧皱眉想了想,道:“那郎中可是姓燕名良平,是兵部武库司的?”
戚卓容点头:“义父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怎么能不清楚,通敌贪墨乃是大案,又正逢与瓦剌开战,判燕家满门抄斩而不是株连九族已是法外容情,谁料那燕良平在抓人之前不知怎么得到的风声,竟然提前安排两个孩子跑了。朝廷动用各种力量,也只查到一个连人带车坠崖而亡的老管家,那两个孩子连片衣角都没找到,就此成了桩悬案。
刘钧:“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戚卓容:“陈家要拖延时间,唯一的方法就是翻出旧案来支开寒门的人手。我听说当年这个案子是您经手,对么?”
“不错。”刘钧道,“是先帝下的圣旨捉拿燕家满门,我去宣旨,怎料丢了两个小孩,还找也找不到,因此陛下一直怪我办事不力,好在后来也没出什么事,就罢了。怎么,你有新的线索?”
“我前段时间听闻,陈家旁支的一名纨绔偷偷去喝花酒,结果夜里被人套了麻袋打了一顿,伤着了脑子,变成了个傻子,义父可知——哦,义父尚在狱中,不曾知晓。”戚卓容抿了抿唇,说,“那义父猜猜,是谁做的?”
“是谁?”刘钧想了想,道,“既是纨绔,想必也结过些冤仇,是他的仇家?”
戚卓容摇头:“不知。没查出来。”她抬了抬手,制止了刘钧,“义父想问陈家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恶气罢?只可惜这纨绔运气不大好,出事的时间不对,近来陈家正忙着内部清查防止被弹劾,他出了这档子事,主家生气还来不及,又怎会帮忙摆平?”
刘钧:“那你同我说这些作甚?”
“拖时间需要翻旧案,翻旧案就得有新线索,线索这不就来了?”戚卓容笑道,“我查了查,这纨绔坏事干过不少,还闹出过人命来——他早前看中了一名良家女,要强娶为妾,女子不从,吊死在了及笄当日。您说巧不巧,这良家女幼时曾和燕家的小少爷订过娃娃亲,也曾是个官家女,只可惜后来受了连累落魄下去,否则也不至于要被逼作妾。”
“你的意思是……”刘钧沉吟半晌,忽然眼神一动,“陈家子被打伤,是尚在人世的燕家子为了那早死的未婚妻报仇来了?”
“谁知道呢。”戚卓容唇角笑容愈深,“燕家子在世与否,伤人的是他与否,这又有何重要呢?义父只要说,您这么多年来未曾有一刻忘记追查当年悬案,现在人在狱中,不得不公布线索,不就行了?加上传闻中在京畿作乱的瓦剌人一直没有抓到,现在又多了个燕家未死的燕家子疑似出现,那朝廷还敢轻易杀您吗?一来二去,不知可以拖延多少时间,义父脱身指日可待。”
刘钧仍在犹豫:“可我若这么一说,那岂不是相当于把陈家的把柄送到寒门面前,首辅不得恼极了我?”
“糊涂啊,义父!”戚卓容叹了一声,“您只说您知道燕家子的线索,怀疑他在京中出没,朝廷自会有人顺藤摸瓜查到那自尽的未婚妻头上,再查到那纨绔身上,这又不是您亲自查的,如何能迁怒于您?再者说,当年燕家案,陈家不也有参与?一个可能对陈家产生威胁的燕家子,与一个不学无术只会惹是生非的纨绔,首辅大人难道会分不清孰轻孰重?”
刘钧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被遗漏,但一时也抓不住,只觉得戚卓容心思机敏,竟能想到这上面去。“不过,你如何得知陈家与燕家案有关?”
“武库司郎中是个肥差,燕良平一死,就换了陈家二房的嫡子上位,这还不明显么?”戚卓容垂首,阴湿的地面上,渐渐有蚂蚁聚集在滴落的菜汁旁边,“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证据。对了,义父当年除了宣旨和追查逃犯,可帮陈家在这里头做过别的事?留下了什么书信证据没有?卓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突然想起来倘若朝廷要核实您的‘线索’,那势必会翻查您的居室仓库以及通信往来,万一被查到什么不利于您的……”
刘钧猛地一惊。
对啊,倘若陈家把他偷藏的那些自保证据都翻了出来,然后转头不管他的死活了怎么办?不行,绝不能如此,他为陈家奔走多年,宫里头多少腌臜事太后不愿沾惹,最后都是他干的,陈家把他捞出来便也罢了,若是死了,也不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度日!
他思虑半晌,抓住栏杆,表情凝重道:“好孩子,你靠过来些。”
戚卓容将脸贴近。
“我在京城中,有两处地产。一处在大时雍坊,这个人尽皆知,另一处在黄华坊,名义上并不是我的宅子,所以几乎无人知晓。”刘钧如此这般低语了几句,“你这些时日多盯着陈家些,若是去搜大时雍坊的宅子了,你设法阻挠一下,让他们以为里面有利可图,然后偷偷派人去黄华坊,将我的东西转移……”
“卓容晓得了,定为义父办到。”戚卓容听罢,又有些迟疑道,“义父竟就这样轻易告诉我?不怕我是在骗义父?”
刘钧深吸一口气,抓着栏杆的手紧了紧,眼里久违地露出锐利的光来:“那么你是为谁办事?陈家不可能,他们想要套我的话有很多方法,更不会主动向你暴露把柄;若是其他世家,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与陈家作对;若是寒门——”他蓦地笑了,“这帮酸儒最看不起的就是咱们阉人。那么还有谁?事已至此,你想借我之力邀功,无可厚非。”
戚卓容道:“义父说的是,是卓容狭隘了。”
“你是这两个月来,除了审讯的官员,第一个来看我的。”刘钧自嘲地笑了笑,“想不到收个义子,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
戚卓容伸出手指,推了推地上的碗碟:“义父快些吃了罢,快冷了。”
“好。”许久不曾尝到御膳房的手艺,刘钧只吃了几口,便大快朵颐起来。戚卓容在旁冷眼瞧着,竟生出几分可怜的意思。
饭菜被一扫而空,刘钧抬袖拭了拭嘴,问:“外头查案,已查到什么进度了?”
戚卓容一边收拾,一边道:“义父很快就会知道了。”
刘钧一愣:“什么?”
戚卓容拎起盖好的食盒,站起来,火光摇曳中,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细密的阴影:“最迟义父后天就会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况了。”
刘钧双目圆睁,似是听不懂她的意思。
“义父果然是老糊涂了。”她勾唇,露出一小块尖尖的牙齿,“猜了那么久我为谁办事,不如猜一猜,我到底是谁。”
说罢,便扬长而去。
刘钧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眼睁睁看着那绯色的衣摆如同一丛暗火,落入茫茫的长夜之中。
他什么意思,他是谁?
“你——”
电光火石间,刘钧猛地僵住,干皱的手指被捏得鼓起泛白,连眼角的纹路都在微微颤抖。他攥着栏杆,拼命想伸出脑袋,却始终都是困兽之斗。
“来人!来人!抓住他!他是燕……”他挠着自己的喉咙,却惊恐地发现除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他每多用一分力气,喉咙就好像被火多灼伤了一寸,痛痒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