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卓容无畏道:“奴婢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奴婢知道陛下并非糊涂冲动之人,甚至可以说是聪慧异常。陛下,如今的局势您也看到了,真正为百姓发声的人被栽赃陷害,本来安静度日的人也难逃一劫,长此以往,国祚何安?幕后的那些人,他们借的是您和太后的势,却糟践的是您的黎民,您的江山啊!”
小皇帝微收下巴,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看出一个窟窿来。
“陛下说得不错,奴婢认刘钧为义父,也只是图有个靠山。寻常打杂跑腿不要紧,可如今他明里暗里逼着奴婢做那些阴暗之事,奴婢实在难以接受,因此才斗胆向陛下禀明一切,望陛下重振天子之威,还这世间一个公道!”话音落下,她重重叩首,撞声沉闷而短促。
她的指甲用力地掐着虎口处的软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赌对,紧张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呕出来。
良久,似乎过了有一万年那么长,头顶上方乍然传出几声闷笑。
她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抬起头来,瞧见那小皇帝正一手扶着床沿,一手虚掩着唇,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不像是怒极反笑,好像是真的极为开怀,而且为了怕被人听去,他已经很克制了。
戚卓容拧眉:“陛下在笑什么?奴婢哪句话说错了?”
“你没有说错,正是因为没有说错,所以朕才忍不住要笑。”他咳了一声,乌黑的瞳仁里闪出狡黠的光来,“朕在笑,朕果真没有看错人。撒泼打滚把你带进宫来,真是朕当太子以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戚卓容心底微惊,却明白自己是赌对了,不由大松一口气。
小皇帝虚扶了她一把叫她起身,而后坐在床沿,优哉游哉道:“大道理你都说完了,朕还想听点别的。”
戚卓容:“陛下想听什么?”
小皇帝摸着下巴:“不如告诉朕,你和刘钧之间,到底是有什么恩怨?或者说,你入宫来,到底是为的什么?”
第14章 这宫里头,岂容得下假太……
戚卓容已经很清楚,这个小皇帝绝不能再用先前的眼光看待,无论他从前是以何模样出现,从今往后,她都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君王。
他从未完全信赖过她,而她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也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启禀陛下,奴婢入宫,就是为了讨要一个公道。”
“谁的公道?”
“奴婢亲人的公道。”戚卓容恨道,“奴婢自幼父母双亡,随奴婢一起长大的只有一个捡来的弟弟,奴婢视他为亲人。天照二十二年,奴婢与弟弟修筑太平府湖堤,结果完工后迟迟不结算工钱,工友们听说是先帝要来,觉得那些蠹虫也不敢当着先帝的面为非作歹,因此便号召大家在先帝抵达前一日齐齐在湖堤边闹事,奴婢私心觉得不妥,但弟弟年轻气盛,也一起去了。那些人果然生怕事情闹大被先帝知道,当天便结算了欠款,孰料先帝只在太平府待了一日便走,他走后第三日,太平府尹便抓了当天在湖堤闹事的所有湖工,以扰乱治安、冲撞圣驾之名齐齐抓进了牢里,也不知是在牢里经历了什么,竟死的死,伤的伤,死的被草席一卷丢到了监牢外让人认尸,伤的则疯疯癫癫被家人接了回去,家人也怕再遭报复,不敢再声张。而奴婢的弟弟,就是死在了监牢里。”
她倒也不是全然撒谎。她到英极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整理宫人名册之名义,将“戚卓容”的资料认真翻了一遍。不得不说,哥哥也是有本事,这冒充的人也不是随便选的,这“戚卓容”今年十八,太平府人,父母双亡,家中再无其他亲眷。
她略一思索,便想起昔日搜集到的关于刘钧党羽的罪状,先帝曾有一年南下游江南,一路上少不了当地招待,刘钧和各地官员勾勾搭搭,借各种工程名义中饱私囊。她与哥哥流浪之时也曾到过太平府,夜宿破庙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分了他一些馒头,那年轻人便同他们讲了自己和弟弟的故事。当时他生了重病就快死了,只求他们两个路过的好心人将自己埋在城郊外的大树底下,与弟弟葬在一处。
不知道自家哥哥是不是看中了这个“太平府人、父母双亡”的身份,往后做事如果露了马脚也好有理由搪塞,但既然她接了这个身份,那不如认真用起来,把这个已故年轻人的遭遇嫁接到“戚卓容”身上,反正当年湖工那么多人,大多是临时工,连契都没有签,做一日算一日的工钱,更换频繁,谁也说不清湖工都有谁。何况哥哥既然敢用这个身份,那便说明有足够的底气,小皇帝想要核查她的来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朕很同情你的遭遇。”小皇帝看她的眼神有些怜悯,“但这听起来似乎都是太平府尹的罪状,与刘钧有何干系?”
“奴婢深知官官相护,就算把这件事捅上去恐怕也没什么用,所以一直想寻些别的机会。”戚卓容脸色郁郁,“陛下曾问过奴婢是不是会武功,当时奴婢说的是跟乡人学过几招,粗通拳脚,其实是奴婢有所隐瞒——弟弟死后,奴婢悲愤异常,太平府贸易繁华,常有江湖人士往来,奴婢便刻意蹲守,终于得了位热心大侠指点,学了些江湖功夫在身上。学成之后,奴婢夜里翻墙潜入太平府尹家中,想要他的项上人头,结果因为不认识路,误入了府尹书房,却反而被奴婢翻出了他与刘钧的书信往来,奴婢这才知道原来修筑湖堤也有刘钧的参与,而且将湖工抓起来杀鸡儆猴也是刘钧的授意。”
据那年轻人所说,他为了看清书信,不得不偷偷点了根火烛,结果招来了巡逻的家丁,他慌乱之中翻窗逃出,等到天亮后混迹在商队人群中出了城,躲藏在山林里。结果没几日,他便发现自己身上起了脓肿溃烂,疑似中毒。他不敢进城看病,生怕被府尹的人在医馆抓住,只能在破庙中生熬,最后熬到了她和哥哥前来落脚,告诉了他们这桩事。
她明白,那府尹之所以还留着和刘钧的书信,也是怕万一事发,自己没了退路还能拉刘钧下水,而之所以涂了毒,也是生怕有人抓住他的罪证。不过这件事,不必告诉小皇帝。
“奴婢已经惊动了府尹的家丁,便不敢再回太平府,索性一路出发,在一些商户里做帮佣,赚点路费后,再继续北上。而这途中奴婢也想明白了,就算杀了一个太平府尹,还会有应天府尹、凤阳府尹、永平府尹……擒贼先擒王,治下先治上,奴婢倒不如来一趟京城,看看这大太监刘钧究竟是个什么样。”
小皇帝似笑非笑道:“你胆子真大。”
“奴婢孤身一人,最坏也不过是把自己赔进去,没有后顾之忧,自然也就无畏无惧。”
“朕就知道你不是来当太监的!”小皇帝哼了一声,斜睨着她,“别以为朕没注意到,朕刚从地道里爬出来的时候,你还穿着一身普通黑衣,结果后来突然就变成了内宦制式,你这是欺君之罪!这宫里头,岂容得下假太监!”
戚卓容眉头一跳,正心惊之际,又听到他叉着腰说:“你憎恶刘钧,就可以装太监了?把这皇宫当什么?莫不是打算假借太监之身,行祸乱宫闱之事?朕又不瞎,看见好几个宫女与你眉来眼去!当时朕没吭声,不代表朕不计较!”
戚卓容:“……”
陛下,你小小年纪,怎么把人想得这么龌龊呢?
不过这样误会也好,她索性就坐实了这个假太监真男人的身份,再次跪下道:“陛下明鉴,奴婢当时年纪不够,也没有资历,入不了皇城军营,想要接近刘钧,除了当内宦,奴婢别无选择啊!正逢宫中内宦招新,奴婢便报了名,后来被分到了行宫做洒扫,但是没什么机会见到他。庞王造反那日,奴婢不想枉送性命,因此才脱掉了内宦袍服,换了件便于逃跑的黑衣,想等人少的时候溜出去。奴婢的名册可没有造假,上面清清楚楚画着奴婢的脸,盖了大内印章,陛下不信可以查。虽然奴婢确实没有净身,但奴婢只求公道,怎敢在宫里胡来?至于您所见的那几个宫女,无非是觉得奴婢得您宠信,想与奴婢打好关系罢了,奴婢也只是客气客气,何来眉来眼去之说啊!”
谁知小皇帝却兴致勃勃道:“所以你是怎么躲过验身的?”
戚卓容:“……”
你一个小孩子,要知道这么多做什么?!
她硬着头皮道:“陛下深居宫中或许不知,民间有些百姓走投无路时,是会主动自宫以表进宫决心的。这些都是可怜人,那些负责登记的人也通常会网开一面,接受他们。先前奴婢也说了,奴婢在民间学过许多障眼的把戏,这些人由于是自宫,所以手法并不好,身上往往难看得很,也容易有味道,奴婢便是用一些小把戏让验身的老太监不愿离奴婢太近,这才混过了他的眼睛。”
这话从她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简直羞耻异常。
眼看小皇帝若有所思,仿佛触及了什么知识盲域还想再问的样子,她又连忙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听这些污秽东西做什么?审核不严,往后让奴婢重新拟个更严格的验身流程出来便是,只有奴婢才知道哪儿有漏洞。”
她这么一说,小皇帝果然忘了再追究她到底怎么脱身的,只道:“戚卓容啊戚卓容,你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朕没罚你,你不仅不感恩,反倒还向朕讨起权力来了,脸皮是有多厚!”
戚卓容立刻道:“脸皮不厚,又怎能为陛下做事?陛下深受刘钧之苦,奴婢愿为陛下身侧一把刀,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你这个人撒谎成性,惯会说一些花言巧语来糊弄朕。”小皇帝指着她道,“朕再问你一句,你必须如实作答。那天晚上,你第一次见到朕,不知朕是太子,可是想把朕丢下?”
“……回陛下的话,确实如此。”
“哼,朕就知道!你也就是看中了朕是太子!若朕只是个普通皇子,早就死在叛军之中了!”小皇帝撇嘴。
戚卓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戚卓容,朕再问你,若以后刘钧下马,你要的公道得以昭彰,你打算做什么?”
这太远了,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