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可以说赵祯的前半生,吕夷简不仅仅是他的大臣和老师那么简单,同时也是他最重要的依靠。历史上吕夷简病逝的时候,赵祯停朝三日,不仅命文武百官前去吊唁,还在后苑穿孝袍服丧,亲自为吕夷简发哀,就可以知道两人的感情有多深厚。
“嗯,我知道了,我会时常规劝官家。”
晏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吕夷简随即看向宋绶,强笑道:“公垂,这些年多有赖你在政事堂和政制院对我多有支持,不然我恐怕也独木难支。”
宋绶正色道:“吕公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鉴,我既为参知政事,自当竭力相助,亦是本份。”
“嗯。”
吕夷简应了一声,随后看向蔡齐道:“子思,我与孝先虽政见不同,然却从未有过怨恨。当年我为参知政事时,还是孝先极力举荐我为相,然终因政见不合而失了情谊,此事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蔡齐摇摇头道:“既是政见不合,那也只是政见不合而已,又怎么会失了情谊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虽然王曾和蔡齐团队与吕夷简宋绶团队多有争执,甚至一度闹到有我无他,有他无我的境地。
但如今王曾已经病逝,吕夷简也马上就要离去,这些也都如往事尘烟,自然消散。
吕夷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看向李迪,同样跟他说了一句话。
还有张士逊、贾昌朝、蒋堂、夏竦、杜衍等等。
这里面跟吕夷简有仇的就有好几个,比如李迪被吕夷简赶出朝廷,夏竦曾经与吕夷简发生争执而遭到吕夷简打压。
可这一切在死之将至面前,自然也都烟消云散。
哪怕这里每一个人都知道,吕夷简其实是为了给子孙铺路,希望人死怨消,不要因为他的原因而牵连子孙后代。
毕竟很多时候人走茶凉这个道理是真理,即便吕夷简和这里不少宰相都亲善,但只要其中有一个与他有仇怨的宰相就是想打压吕家后代,那么其他宰相就得掂量掂量,为了一个死人得罪活人的结果。
所以为什么说政治这个东西就是残酷的,人情世故在很多时候有用,可放在政治上就不一定。宰相权力大小相迭,为了一个死人与跟自己同级别的活人拼个你死我活,成本太大了。
很快吕夷简跟这里每一个人都说完了话,就像是交代遗言一样,到了最后,他的目光放在了赵骏身上。
他轻声道:“汉龙,我可以与你单独谈谈吗?”
这是个请求。
以往独断专横,喜欢一言堂的吕夷简,却用请求的语气,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赵骏有些意外,但还是回过头对众人说道:“好了,都别围着了,朝廷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呢,今天就先这样吧,我与吕相单独谈谈。”
晏殊看了二人一眼,随即道:“那好,我们就先回去了。”
“吕公,多保重。”
“我明日再来看望吕公。”
“那就先告辞了。”
诸多宰相便也没做停留,他们自然也知道吕夷简有些话想对赵骏说。
片刻后,人都出去了,门也关上,一时间房间里原本因为众人围拢而略微有些浑浊的空气都似乎清新了几分。
“咳咳咳。”
吕夷简咳嗽几声。
赵骏从旁边拉了个椅子过来,坐在床边说道:“老吕,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如果你想让我照顾你的子孙的话,那就免谈了。先不说这三代宰相人的事我干不出来,单说你儿子吕公著以后也是个宰相,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相比于王孝先的子嗣泯然众人,老夫以后还有个出色的儿子能做宰相,老夫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吕夷简苦笑着摇摇头,随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赵骏说道:“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跟你说些心里话。你来大宋已有十一年了,想来从未与老夫如此交心过吧。”
“你这老登坏得很,整天琢磨着害我,我才不想和你交心呢。”
赵骏故作嫌弃地道。
其实他现在的心情更加复杂。
吕夷简他确实不太喜欢。
可终究是共事多年,也是他最早发起投降。
若非吕夷简做带投大哥,决定成立政制院,恐怕他也不会那么早掌握权力。
所以他也谈不上对吕夷简有多恨。
只能说人的内心果然是复杂多变的,至少他也无法单纯地判断吕夷简的好坏。
就如同吕夷简在政治上排除异己,打压政敌,是抵制范仲淹庆历新政的保守利益集团成员之一。
可他维护皇权,善于理政,为官清廉,治理地方也政绩斐然。
是是非非,谁说得清楚呢?
“汉龙。”
吕夷简认真地看着赵骏道:“大宋江山,就交给你了。”
赵骏听到这句话,并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同样认真地看向他。
片刻后他反问道:“你认真的?”
“认真的?”
“为什么这么说?搞得像皇帝托孤似的,而且你不怕宫里那位知道?”
“正是因为我知道宫里那位性子,我才这么说。”
吕夷简长叹了一口气道:“官家性子太软了,老夫之所以强势,不就是因为官家性子软,太优柔寡断了些?若是不强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家都得半天才做出决断,如此如何能治理大宋江山?”
说着他看向赵骏道:“当初我阻挠你,想让你先参加科举,再慢慢融入士大夫。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担心你的出现会摧毁士大夫阶级,从而让我们的利益集团消散?”
“难道不是吗?”
赵骏反问。
“是。”
吕夷简承认道:“但我还有另外一个担忧。”
“你说。”
赵骏听着。
“官家性子软,你终究只是个毛头小子,哪怕是来自后世,可国情不同,立即就上手大刀阔斧地改革,万一你害得大宋提前灭亡了呢?”
吕夷简摇摇头道:“所以我当初决不能让你双眼恢复之后,就立即掌握权柄,至少也要看看你的能力。”
这话如果放在十一年前,赵骏一个标点符合都不会信。
但现在,他信了。
因为他如今也站在了这个高度,坐在了这个位置。
设身处地地想想,假如他并非后世之人,而是大宋土著,放在吕夷简那样的立场,恐怕也会加以阻挠。
毕竟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便你说的是对的,可理论和实践是两码事。
这世上有太多书生意气,自以为可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结果一上手才知道,不过是眼高手低之辈,嘴里说得好听。
中华上下五千年,像霍去病、诸葛亮、伟人这般,一出世就是惊天动地者,屈指可数。
所以此时此刻,他亦是理解吕夷简的心思。
“后来的事情,你自己也知道了,你那时虽然有些莽撞,却不是无能之辈,敢打敢拼,亦让我们汗颜。”
吕夷简长声说道:“便从那时起,我们自然也就愿意将这权柄给你。洋洋洒洒十一年下来,你没有让我们失望,终究让我大宋崛起!”
“因而今时今刻,老夫亦是只希望你能再坐在那个位置,好好治理这大宋江山,莫要让官家的软弱,成为大宋的衰败。莫要让今日的辉煌,在明日顷刻间倒塌。”
“老夫,在此谢过!”
吕夷简艰难地想抬起双手,向赵骏拱手行礼。
但赵骏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慢慢地压住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抓吕夷简的手,也是他第一次与这个曾经不对付的老头释怀。
他轻声说道:“我答应了。”
“多谢。”
吕夷简轻声回应,似乎说出这两句话,他的精气神就已经被抽干了一般,软软地倒下。
赵骏看他胸膛起伏,还有气息,便将他安置在了床上,让他有一个稍微舒服的姿势休息一下的时候,才站起身说道:“我会替你们治理好大宋天下,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老.吕公。”
说罢,转过身向着门口走去。
吕夷简的时日无多了,他需要他的家人陪在身边走完最后一程。
“汉龙。”
“汉龙。”
“大宋托付给你了。”
“你要更加努力。”
“更加强大。”
“跑起来。”
“你要跑起来。”
“你要让大宋屹立于世界之巅.”
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
几乎不可察。
吕夷简缓缓伸出左手,似乎是想抓住赵骏的背影。
可稍微抬起那么一点点,就软软地落下。
他的目光从原本的清醒,又慢慢愈发地浑浊,最后,也就只剩下那么一丝呢喃。
或许赵骏的出现,带给了他们这群曾经只会争权夺利,只会想尽一切办法打压政敌的老头的最后一抹曙光。
能让他们在余生晚年时间,还能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
而如今,他们终将逝去。
这一抹曙光,却依旧支撑着他们,让他们能安心走入坟墓里,就此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