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百姓们反应过来的时候。
无数的官兵,已经是从周围的黑暗中走了过来,沉默着将座座宅院包围了起来。
身着甲胄,手持刀枪,目光锋利而冰冷的官兵们,无声却又给了刚刚几乎是将整个东湖庄屠尽了的百姓们极大的压迫感。
哐当哐当的声音不断的响起。
这是百姓们在面对官兵的时候,因为心中的紧张,而下意识的让手中的刀叉掉到地上发出的声音。
几名若是换上甲胄,便与外头那些走过来的官兵没有分毫差别的年轻人,在那些倒塌的院墙后跪了下来。
这些人低着头,高呼道:“请朝廷为俺们做主!”
“东湖庄这些年作恶多端,欺上瞒下,压榨俺们,逼着俺们做工,逼着俺们卖妻卖子卖田卖屋,俺们是活不下去了啊。”
“请上差为俺们做主!”
大凡是人多的时候,那些没有主见,或是紧张的人们,就会产生一种随大流的行为。
当请求朝廷主持公道的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那些因为畏惧官兵,而缄口不言的百姓们,终于是陆陆续续的附和了起来。
官兵们只是将这些打砸放火,毁了东湖水泽周边一座座人家的百姓们给围了起来,便没有了下文。
“等下千万要小心,或是让百姓们觉得朝廷要追究他们,可能会再次激起他们。”
“我已经派了人往中牟县过去,中牟县上下官吏一概不能留,皆要追究责任。”
朱高炽一边赶着路,跟上走在前面的朱允熥,一边气喘吁吁的说着话。
等朱高炽还要继续说话的时候,刚刚吐出一个字,声音就被前面不断呼喊着,希望朝廷主持公道的百姓们发出的声音给盖住。
朱高炽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朱允熥已经是越过官兵们的防线,到了今夜被激发出怒火的百姓们眼前。
“是皇太孙殿下!”
“这位定然是皇太孙殿下!”
眼看着朱允熥出现在眼前,百姓中有人高声喜悦的喊了过来。
然后,便有人开始跪在了下来,嘴里高声呼喊着。
当所有的百姓都跪下后。
人群里便有人高声开口。
“草民拜见皇太孙殿下。”
“请殿下为俺们做主,东湖庄这些年作恶多端,为祸乡里。”
“今年开封府遭了灾,朝廷明明是有说过叫俺们以工代赈,官府发放粮食的。可是东湖庄这些人家,却和官府勾结。叫俺们出了工,可朝廷送来的粮食全都进了这些人家里。”
罪名被直接扣在了东湖庄人家的头上,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嚎哭着,控诉起了东湖庄人家这些年的罪行。
“请殿下明鉴,俺们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今晚,东湖庄的这些人家,竟然还打杀了俺们的乡亲。”
“俺们气不过,这才赶了过来。”
“……”
“请殿下饶恕,请殿下为俺们做主啊!”
跟随在朱允熥身后而来的裴本之、高于光等人,这时候也都赶了过来。
高于光望了一眼眼前这些火光冲天的宅院,越过倒塌的院墙,躺满了尸体的庭院,以及那一块块被鲜血染红了的地面。
从高于光的内心出发,他是觉得这些百姓,就应该按照大明的律法定夺。而又因为这些百姓是结群而来,事情也是这些人一起做出来的,那罪责可以以人数众多,而减轻一些,但却不能免责。
如此,才能算是正视听,遵大明律法。
先前不曾开口的高于光,想了想终于是想要将这些话说出口。
他刚刚迈出一只脚,一只手臂却被拉到了后面。
高于光回过头,就看到裴本之拉着自己的手,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他不由的皱起眉头,退了回来,靠到裴本之的身边。
裴本之低声道:“殿下比我们更重视大明律法。”
说完之后,裴本之便不再多言,双手兜在一起,默默的注视着又往百姓们跟前走近了几步的皇太孙殿下。
朱允熥让自己整个人都处于被火光照耀之中。
他的双眼扫过眼前这些跪在地上,还在不断乞求着自己和朝廷主持公道的百姓们。
“孤,大明洪武皇帝陛下钦封监国皇太孙。”
原本还不确信的百姓们,听到这样的介绍,终于是确信了眼前那个少年郎,便是皇太孙殿下。
于是,呼声便愈发的大了。
朱允熥面色镇定,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
“孤来迟了,朝廷也来迟了,叫乡亲们受了苦。”
“你们放心,孤已经叫人去中牟县,缉拿县衙上下官吏,纠察问罪。”
“乡亲们这些日子遵听朝廷的旨意,以工代赈,没有拿到手的粮食,朝廷也会重新补发给你们。”
“你们倒了的房子,朝廷也会按照旨意,为你们重新修好。”
皇太孙似乎并没有要问罪追究他们今晚所犯之事的意思。
反倒是一开始就说了要追查官府的罪责和问题,更会补发官府这些日子没有发下来的粮食,还要修缮房屋。
百姓们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是缓缓的落了下来。
只是这时候,朱允熥却是忽的脸色一沉。
“但是,东湖庄这些世居人家,以及中牟县官府,不论他们做了什么事,都是由朝廷律法定夺的。”
“尔等今夜所作所为,或是激愤所致,或是从众所致。”
“孤念及你们这些年之苦,生活之艰难。又有中牟县官府有错在先,东湖庄世居人家图谋不轨在后。可免尔等死罪,可免尔等重罪。”
人群中,有了些异动。
很多人是听不懂朱允熥此刻所说的含义,只以为皇太孙和朝廷还是要治他们的罪。
朱允熥始终注视着这些人,当这些人还没有开口的时候,他便已经再次开口道:“都是好汉子,做了错事,就该担起责任了!这一次兰阳县黄河大堤溃决,朝廷已经有了定论,要大修千里黄河大堤。今晚在这里的人家,每家出一人到时候去大堤上做工,大堤一日不修成,你们便一日不得下堤!”
朱允熥的话音刚落,高于光耳边就传来了裴本之的低笑声:“看到了吧,谁说殿下没有恪守大明律的?”
高于光有些无奈,却又无言以对。
黄河大堤现在基本已经确定,是要耗费千万,由潘德善去主持修造。到时候,河南道等地将会有数十乃至百万臣民需要在大堤上出工。
东湖庄周边的百姓,安能只身事外。
只是,皇太孙却又有言,大堤一日不修成,今晚在场的这些人家便一日不能下堤。
算来算去,也算得上是一种处罚了。
朱高炽此时已经是在前面高声开口,他言简意赅,用百姓们最容易听到的语言,解释了起来。
“殿下说了,罚你们这些人,每家出一个人,到时候去大堤上做工,大堤修好了才能回家。”
“这就是殿下对你们的处罚。”
原本还心中不安,甚至是想着继续闹事的百姓,终于是彻彻底底的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砍头,不是流放,不是打板子毁了身子骨,左右不过是去大堤上出力干活,哪里还能算得上是处罚?
人们的心定了下来。
未几,人群中忽然有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发出。
“请问殿下,俺们到时候去做工,有没有工钱?”
那人刚刚问完,身边就有人笑了出来。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笑了起来。
朱允熥也不阻拦,这些人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了起来。
“殿下!只要朝廷给俺们工钱,俺们全家都去大堤上出工,大堤不修好,俺们绝对不下堤!”
“对!只要殿下给俺们工钱,俺们修一辈子的大堤都管!”
“……”
朱允熥同样不禁笑出声来。
这便是中原子民众多秉性中的一部分突出点,他们狡猾却又勤恳。
朱允熥再次压压手,脸上佯装微怒道:“朝廷哪来那么多的钱!罚你们做工,还想着要赚朝廷的钱钞?”
离着他近些的百姓们缩了缩脑袋。
“那工钱少一点也是可以的……”
“饭总是要包的……”
朱允熥高声道:“朝廷的钱钞,要用来购置修堤的砖石沙土木料。所以,朝廷给你们的工钱不会多,到时候朝廷会颁布告示的。但饭肯定是管饱的,要是那时候你们吃不饱肚子了,只管找河道上的官员。
他们要是不管,你们就去找到时候分布在河道上的锦衣卫,他们会为你们做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