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大雪连绵不绝,昼夜不分,有掩社稷之势。地方卫所维系辖内,疏通府县乡野,大概已经是举步维艰了。朝廷若是再调地方卫所接应粮草,地方上的事务又该让谁去做?
且孤亦要调派京军前往中都寿州、湖广宁乡、江西萍乡采运煤炭分运江南各地。若无京军出马,依照此时地方上的形势,诸位觉得仅凭地方上的人能办好这些事情?”
沐英也在这个时候缓缓起身,走动之间身上的铁甲发出叮叮哐当的声音。
“启禀殿下,若朝廷抽调动用京军,臣自京军出城之日起,便会同汤都督、景川侯等人领兵坐镇应天城头,京军一日不回京,臣等便一日不下应天城头!”
沐英一言毕,一众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朝堂勋贵、京军武将纷纷起身:“京军一日不回,末将一日不下城头!”
通政使司衙门正堂上,文官们一片寂静,功勋武将们声势浩大,言辞振振。
朱允熥默默的看着这些文官们。
不让应天兵力短缺,只是这些人的诸多理由中最明显的一个而已。
他们更希望的是通过文官的手段来解决现在遇到的问题,而不是让军方在其中发挥出决定性的作用。
丘八就该在战场上和敌人死战到底。
这就是从前宋开始,文官们对军方的看法和潜意识里的共同认知。
若是朝廷遇到的事情,都要官兵去解决,他们这些文官的脸面放哪里?
而现在,朱允熥很清楚,不用京军也能解决当下的问题,但他偏偏就是要让这些文官们知道,即便不用他们,大明也能解决遇到的问题。
已经好一阵不曾开口,并且只是跪下,却没有附议的茹瑺,这时候默默的抬起头。
自沐英这些人进来之后,他就有所预感。
大雪当下,太孙让这些人来,总不至于是要对外征讨的吧。
抬起头的茹瑺,沉声开口:“启禀殿下,是否动用京军,能否等杭州府仓的存粮运到应天再行定夺?虽然眼下江南大雪纷飞,几欲不绝,可时节之事凡人无解。
殿下心忧百姓之艰难,臣亦如此。若殿下一意要动用京军,能否目下只抽调三两万官兵,随同调运粮草的战船前往杭州府仓,待起运之后,先行自松江府等地运送粮草登岸。”
茹瑺选择了退而求其次的缓解矛盾的办法。
现在不立马调动十数万的京军官兵,只动用两三万京军随船前往杭州府仓运送粮草,从松江府等地登岸,清理官道、运送粮草。
他的理由很明确。
谁也不知道这场雪,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停下来。
说不定,明天这场雪就停了也说不准呢?
到时候左右不过是动用了两三万的京军,停了雪,地方上清理出官道后也不用担心再有一夜如初的情况了,地方上也就有了人力来配合朝廷的运粮船在长江两岸接收粮草。
至于雪停了之后,积雪融化,官道糜烂的问题。
茹瑺看了眼自己有些发紫的手背,这该死的严寒气温,大概不到开春是见不到回暖的。
京军不是不可以用,而是应该用多少,朝廷在其中又将充当什么样的角色,文官们又处于什么位置。
翟善等人这时候也纷纷抬起头。
茹瑺给了他们一个更稳妥,也充满了妥协的方案。
翟善当即高呼道:“兵部此策大善,解百姓于风雪之中,亦不必令官兵舟车劳动,顺时而动。臣附议。”
在翟善表明了立场之后。
余下的文官们便纷纷再次齐声山呼:“臣等附议。”
朱允熥无声的哼哼了一下,转头看向一身戎装的沐英,只见对方脸上微微一笑。
他亦只得是点头道:“既然诸卿皆觉此策大善,孤便依诸卿之谏。京军调兵马两万,随船而下,往杭州府仓调运粮草。另派兵马一万,分赴寿州、宁乡、萍乡煤矿采运。”
沐英等一众功勋武将当即开口:“末将领命。”
翟善、茹瑺等文官们自知也没有可能不动用京军一兵一员,如今这样子已经是最稳妥的妥协之策了。
便齐声道:“太孙仁厚贤明。”
第一次对文官们的试探,有所收益,亦有所妥协。
朱允熥心中清楚,这是必然的结果。
文官们不可能将手中的牧民之权交给军方,就如同军方从来都不愿意低于文官一等。
他挥挥手:“都去办事吧,此刻正值时艰,诸卿当于孤共克时艰,维系百姓安宁。”
“臣等尊教。”
……
“岳丈觉得这场雪,什么时候会停?”
从通政使司衙门出来,百官散去,朱允熥留了沐英,两人在一众禁军护卫下,向着宫中行去。
沐英抬头看了看从昨夜就短暂停歇之后,便再也没有停下来的飞雪,摇摇头:“臣不知历法,行军布阵、与敌对阵之时,却从来都是以最坏的结果做打算。
今冬这场雪,若当下三五日内便能停歇,则足可谓善果,殿下也可平稳应对。
若这场雪久下不停,殿下恐怕不单单是要抽调在京大半京军,调运杭州府、淮安府两处大仓粮草钱钞,还要预备来年开春之后,积雪消融后的局面。”
朱允熥无奈的摇摇头:“我问过钦天监,他们认为这场雪至少会持续到寒月到来前,甚至是寒月中。再往后,他们也不敢保证。”
沐英愣了一下,停下脚步,低着头伸腿踢了一脚面前的积雪块:“连月大雪,百姓或许有粮食果腹,可衣被柴火呢?今日臣与诸将商定出京的三万官兵后,便议定其后京军齐出的章程,早做准备。”
朱允熥点点头,面朝着沐英露出笑容:“合该如此!时下艰难,京军万般事,都要依仗岳丈和汤家小叔了。”
“此乃臣等职责所在。”
朱允熥转过身,正视沐英,忽然语重心长道:“岳丈,或许你们同样不明白我为何要动用京军赈济灾情。亦或者,会认为我是为了借你们打压文官。”
沐英愣了一下,目光稍有偏移,不曾开口,只是却已经表明了他大抵就是这样认为的。
朱允熥笑笑,这是人之常情,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认为。
只是他还是解释道:“朝廷有上直亲军卫十万兵马,京军二十万,五军都督府治下地方卫所及边军等一百余万。他们是我大明手中的利剑、坚盾,是我大明能坐拥中原的底气所在。”
朱允熥的语气渐渐有所加重,目光如炬,闪烁连连。
“可是,他们虽为卫所官兵,却也是我大明的子民,也是出自于那些百姓之中。说他们是我朱家的兵,是你们这些将领麾下的兵,倒不如说他们是天下百姓的子弟兵。”
沐英心头大震,此般可谓是大逆不道的言论,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出自于眼前这位自家女婿、大明国本储君的嘴里。
“子弟兵……”
沐英有些失声。
朱允熥点点头:“乃我大明子弟也!古有项羽八千江东子弟,可破秦,可与汉高祖做楚汉之争。而今,我大明的这些子弟兵,他们出自天下,选于黎民之中。
朝廷怎么施政,我朱家如何施政,他们是看在眼中的。我朱家和朝廷善待百姓,兵锋藏于百姓前,化身子弟帮扶百姓于灾情之中。
百姓自当看得见,官兵亦身处其中。我大明往后,便是遇到再大的艰难,这些人哪怕是垂垂老矣,亦必当会取出昔年生锈之兵甲,护国危难。”
沐英觉得有些东西在晃动,有些认识开始模糊。
只是,现今的他根本就无法解释这是什么。
良久之后,沐英只能是皆故人语,表今日之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仁爱百姓,百姓拥护。”
朱允熥微微一笑:“便是这个道理。”
随后,他抬起头,只见巍峨皇城宫门已经早就在眼前。
“岳丈该回营了。”
岁末甫至,鸿气东来。愿君加湌食,永安万年。日利大万,家富千金。
米面遥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