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急不缓地说道:“常闻陛下胸怀天下眼界高远,如今方知陛下谨慎细致,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景帝问道:“此言何意?”陆沉笑答:“陛下邀阵前一叙,恐怕不只是想看看陆某是否有三头六臂,更想当面确认陆某是否就在阵中。此战关系到齐景国运,陛下这段时间耐心等待,欲将一切隐患消除,直到此刻仍然没有半点松懈,令陆某敬佩不已。”
“哈哈哈。”
景帝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颔首道:“有趣,果然有趣,不愧是一颗玲珑剔透心。”
此言算是认可陆沉的猜测,以景帝的胸襟自然不屑于刻意否认。
他看着对面神情沉稳的年轻人,有感而发道:“当初你领兵奇袭河洛,朕只认为这是一时侥幸,后来不断修正这个看法,因为你表现得过于出色。朕这一生见过太多惊才绝艳之辈,便如你国高宗皇帝,以孱弱之身再续数十年国祚,堪为古往今来帝王之中的佼佼者。当年雍丘之战,朕便是败在你们君臣联手之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朕岂敢轻忽大意?”
“陛下谬赞。”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景国强大若斯,我朝唯有众志成城方能抵挡,陆某肩负大齐亿万子民之厚望,明知此战凶多吉少,依旧要螳臂当车,或许能找到一线生机。”
这番话表面上是在示弱,落入景帝耳中却有几分深沉的意味。
他不禁微微一笑,策马向前数步说道:“朕知你暗藏杀招,不过朕依然想劝你一句。”
陆沉挑眉道:“陛下不妨明言。”
景帝抬眼看向远处严整稳健的齐军大阵,悠然道:“陆沉,你是朕平生所见最优秀的年轻人,以你的年纪可以创造更加辉煌的未来,不必将身家性命折损在这片战场上。当日那封诏书乃朕真心实意之言,只要你愿意领兵来降,朕今日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再说一遍,朕愿许你世代荣华富贵,广陵陆氏可与大景休戚相关,朕定不负你。”
这番话在景帝深厚内劲的加持下传出很远,虽然无法落入所有士卒的耳中,至少两军阵地前沿的统兵大将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景军这边自然是颇多艳羡之意,所谓天子金口玉言,再无毁诺可能。
齐军众将则是冷笑不止,连翟林王氏都懂得拨乱反正,更何况是被大齐寄予厚望、亲手终结景军优势的淮安郡王?
陆沉稍稍沉默,随后笑了起来,这笑声略显不恭。
景帝却不以为意,淡然地看着他。
片刻过后,陆沉停下笑声,满怀感慨地说道:“陛下,陆某不想成为第二个庆聿恭。”
畅谈至今,景帝始终平静的面色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陆沉继续说道:“陆某知道,陛下一直希望我此刻出现在平阳城外,与常山郡王拼个你死我活,最好是两败俱伤。按理来说,陛下送上这份大礼,陆某应该立刻笑纳,只是与常山郡王相比,陛下之威才是大齐最大的危机,陆某不得不放弃这个宝贵的机会。”
他的声音非常响亮,这句话让一众景军大将的面色略显不自然。
景帝却平静地说道:“此言差矣,朕若信不过常山郡王,又怎会将西路军十八万人悉数交到他手中?陆沉,朕知道你心中颇多疑虑,亦知你这些年不断尝试挑拨离间,但是朕始终相信朕的常山郡王。今日之谈,实因朕起了爱才之意,不忍你陨落于此。这些年你在齐国朝堂备受猜忌,如今虽军权在握,亦不过是南边那些人的权宜之计,你信否?”
“陛下既然这样说,陆某亦不好辩驳。”
陆沉面带微笑,继而高声道:“然而大丈夫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陆某不敢自比先贤,却也知道万古流芳和遗臭万年的区别。如今陛下亲率雄师攻伐,陆某和大齐将士已然退伍可退,因为我们身后便是大齐江山和亿万子民,唯有化身为刃共抗危局,方显沧海横流之本色。纵然身死魂消,亦好过沦为千夫所指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齐军阵地上并无骚动,但是所有听到这番话的将士们,无不昂首挺胸面露决然。
景帝自然知道他在鼓舞军心,却也没有强行反驳。
望着对面年轻人深邃的目光,景帝轻声笑了笑,继而道:“好气魄,朕如今愈发欣赏你了。”
“多谢陛下。”
陆沉拱手一礼,亦笑道:“既然陛下认可陆某之言,今日便请不再留力,以此战胜负定天下之归属,让六十年国战止步于此,让黎民苍生不再饱受战乱之苦。”
“好,朕给你这个机会。”
景帝眼中浮现壮怀之意,抬手指向前方,凛然道:“念你一片赤子之心,若你今日兵败身死,将来朕不会多造杀孽。”
陆沉不再多言,定定地看了对方一眼,旋即拨转马头。
景帝亦回马返阵。
雄浑的战鼓声从两军阵地爆发,直上九霄云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