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杨文斌是新科举制下的农业科进士,在府县任职期间,于农业方面颇有建树。
另一方面,杨文斌是杨邦基之子,若朱高煦对杨文斌夺情,那么必然会引发一系列的政治及礼法问题。
所以,朱高煦便开始布局,近三年每隔两个月就会让人在《金陵旬报》、《京师旬报》等报纸上刊登一些攻击丁忧弊端的故事——主要以某些能臣干吏的真实丁忧经历来引发读者们的共情。
“爹,容儿子给您说一说杨文斌的两次丁忧都产生了哪些影响。”
朱高煦见朱棣若有所思,便再次开口道。
“也好。”
朱棣点头道。
于是,朱高煦将其中详情慢悠悠道了出来。
明朝以左为尊,朱高煦在乾熙初年改制后,在没有设置巡抚的省份,通常只设一名布政使,右布政使任职一年无过错且有政绩,则会调任左布政使。
乾熙六年时,按大明吏部相关的升迁规定,时任甘肃右布政使的杨文斌可以调任为左布政使。
就在那一年的二月,杨母去世,杨文斌不得不丁忧三年。
对杨文斌而言,错过升职的机会,并不算大事。
可这对大明朝廷来说,却是一件大事。
因为按资历升任甘肃右布政使的李子郁却是个平庸之人,他在任一年不仅毫无建树,还竟然胆大到挪用修建道路的专款。
虽然后来李子郁与涉案官员被朱高煦斩了,但其耽误了朝廷修建甘陕直道的工期,更是对甘肃官场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倘若当时杨文斌被朱高煦夺情起复,那么后面也就不会有李子郁贪腐案的发生。
四年前,官复原职没多久的杨文斌,在到任后准备做出一番政绩的时候,他的父亲杨邦基去世了。
于是,杨文斌再次丁忧。
有了前车之鉴,杨文斌丁忧期间,甘肃左、右布政使空缺,吏部公议后奏请以贵州左参政刘应奇出任甘肃右布政使之职。
朱高煦对刘应奇有所了解,知道这个出生于广西的中年官员是个实干派,于是便批准了吏部所请。
然而,刘应奇上任后,只干了三个月,就因为南北气候差异过大,水土不服,以及思乡情结,导致脾胃失调,开始变得吃不好,睡不好,身体状况日益下降,于次年初夏生了一场大病。
若非朝廷从永乐初年就开始分科取士,于各府县城修建官营医馆,以师带徒的模式培养技艺高超的医药科进士,只怕生活在甘肃的刘应奇会被那次大病夺走性命。
刘应奇这一病,甘肃各级衙门的政务虽然还能正常运转,但布政使衙门却没有了震慑宵小与稳定官场人心的一把手。
于是,布政使衙门下的几个参政、参议等属官开始了勾心斗角,他们的争权夺利,严重扰乱了甘肃官场的风气。
刘应奇不愿辜负乾熙皇帝对他的期望,一边养病,一边带病上岗,他坚持了一年多之后,不幸病逝在了任上。
朱高煦为褒奖刘应奇的忠君报国之心,特下旨追赠其为光禄大夫,赐葬家乡广西桂林,准以男爵之礼下葬,荫一子为县学生。
刘应奇去世后,朱高煦把御史出身的陕西右参政彭宣调去了甘肃做右布政使。
彭宣到任后,不到三个月,遇到了两次火灾,幸好他是御史出身,见多了人心鬼蜮之事,对甘肃官场多有防备。
朱高煦得知此事后,派出御史解祯亮作为钦差,下去监察甘肃。
半年后,等解祯亮与彭宣查明一切,才知道原来指使人暗中放火打算烧死彭宣的幕后黑手,乃是甘肃布政使衙门的几名参政!
而他们之所以敢贪腐受贿,无不是觉得李子郁当年做的不够隐秘,他们自认为比李子郁更聪明。
“若当年杨文斌还在甘肃,岂会让李子郁之辈得势?”
朱高煦说到最后,微微有些恼怒的说道。
朱棣却叹息道:“十年之间,杨文斌遭遇了两次丁忧,而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六年?”
他顿了顿,望着朱高煦问道:“你是想废除丁忧之制么?”
“爹误会了,儿子并没有废除丁忧制的打算。”
朱高煦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丁忧的期限太长,可以缩短到三个月,且事急从权,边疆省与海外省的文官遇到亲丧之事可与武官一样,不必丁忧。”
“另外,准许举人、生员在丁忧期间参加科举。”
大明目前的丁忧制与前代的不同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在对象上,丁忧只适用于文官以及举人、生员。
丁忧官吏必须离职回家守丧,服完丧之后再回来任官,夺情起复需要有特旨准许。
举人、生员为父母丁忧则必须回原籍,举人、生员丁忧期间不许参加科举考试。
二是在服制与服期上,文官丁忧都是斩衰三年,不计闰月共二十七个月的时间。
“你既然想好了,放手去做便是。”
朱棣拍了拍朱高煦的手背道:“俺已经时日无多,只想在生前的最后几天,再看看这祖先骋驰过的大漠。你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是。”
朱高煦重重点头道。
两行泪水悄然从他眼角滑落。
八月二十一日,专列驶达九原城。
到此,朱棣不愿再继续西行去黑水城,他想改道北上,经浚稽卫前往龙城。
龙城是两汉时期匈奴祭天圣地,是匈奴的政治中心地,也是后来蒙元大帝国的国都所在。
朱棣有此打算,到没有让朱高煦感到意外。
只不过,从九原北上浚稽卫的铁轨还在建设当中,朱棣若要北上,就必须改乘马车。
而朱棣的身体状况,除了其本人外,天下间也只有与其朝夕相处的朱高煦清楚。
朱高煦了解朱棣的性格,深知朱棣决定好的事,谁劝也不顶用。
所以,他同意了。
八月二十六日午后,朱棣与朱高煦同乘八轮减震马车,顺利抵达龙城卫地界。
如今是乾熙十四年,早在乾熙四年就竣工的燕然都司治所龙城,经过十年的发展,已经成为大漠五都司之中常住人口最多、商业最繁荣、各类工厂规模最大的地方。
乾熙二年八月,朱高煦率领数十万大军亲征漠北,一举荡平大漠,随后设立了六个实土都司对大漠进行直管。
由于燕然都司辖区涵盖了漠北最为精华的大部分地区,所以该都司内的卫所在建立之初,便是按照满编规格进行组建的。
朔方都司改建为行省之后,大漠六都司只剩下了金州、燕然、云中、安北、坚昆五个都司,其中以燕然都司最受朝廷重视。
按照大明朝廷去年十月份公布的燕然各城人口排行表,截止到乾熙十三年四月,龙城治下常住百姓二十万有余。
其中,主城区常住人口四万有余,散居在各个坊之中,剩下十六余万人皆居住在城郊区的各个厢之中。
十二年前,也就是乾熙二年的时候,漠北地区瓦剌、鞑靼等所有部落人口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十余万众。
眼下仅龙城一地便坐拥二十余万众,而且这二十余万人之中高达八成是来自大明腹地的原卫所兵与各地移民。
换言之,仅凭龙城一地,便可镇压整个漠北,令原先为数不多后来投降大明逐步汉化的原居民变得“能歌善舞”,再也无法“作乱”。
对于这种变化,朱棣感到十分的满意。
强制汉化,虽然有“暴力施政”之嫌疑,但从长远来看,终归是利大于弊。
毕竟,一个大一统的华夏族王朝再怎么折腾,也算是一个大家庭的内部矛盾,绝对要好过被外族入侵,文化断层!
夕阳西下,龙城西城门上。
朱棣与朱高煦并肩而立,看着西方群山。
张辅、朱能、杨洪等勋臣武将领着精兵守在不远处。
“你说,挡住太阳的那一座山在哪里?”
朱棣抬手遥指夕阳道。
朱高煦道:“应该在泰西,至于是哪一座山,我也不确定。”
朱棣又道:“大地的另一边,是不是刚刚日出?”
“是的。”
朱高煦接话道:“神洲日落之时,恰是沃洲日初之刻。”
“这般说来,咱老朱家的大明岂非日不落帝国耶?”
朱棣故作惊叹道。
“那是当然。”
朱高煦自豪道。
父子俩相视一笑。
“如此江山,岂不让人留恋?”
朱棣望着山脊上空的金色晚霞,感慨道。
半个时辰后,朱棣在朱高煦的陪同下,乘坐马车沿着都司衙门大街走了一遍,最终在万人瞩目之中,住进了真武庙真庆宫。
当天晚上,大概是朱棣感觉到他的大限将至,即将撒手人寰,便要求朱高煦今夜在他旁边伺候。
这一夜,朱棣没有睡好,朱高煦同样也是如此。
父子俩从四十年前的货币与科举改革,聊到了十多年前的铁轨火车。
期间,朱棣以遗命的口吻,要求朱高煦答应了他不少事情。
比如要求朱高煦必须厚待宗室与有功臣之臣,又比如对海外鞭长莫及的地方尽量采取羁縻与实土都司并行的制度。
还比如若沐晟平定了麓川,那朱高煦就必须兑现朱棣在永乐年间对勋臣武将的承诺,把沐家移封麓川,按照位同一省的标准建国,国公爵位由沐家世袭罔替,与国同休,不再降等传袭。
朱棣还嘱托朱高煦,将来若有其他功臣立下不世之功,可依沐家故事世代镇守一地,亦或分封赐土一地。
次日清晨,趴在床边的朱高煦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发现朱棣还在沉睡当中,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可当他抓起朱棣的左手之后,发现朱棣的手已经变得无比冰凉。
很显然,朱棣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