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的翻译,随着贝当古夫人毫无征兆地收声戛然而止。
随后,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用浑浊不清的声线再次发问。
“您父母之间的感情如何?还融洽吗?”
“吵嘴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但总体来说还挺好的。”即使是十七岁的芭芭拉,也意识到了贝当古夫人的反常。光是下午茶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就有好几次突然中断话题,然后从一个奇怪的角度重新提问的情况发生。
“我很抱歉。”阿兰转过身子,刻意以一个贝当古夫人看不到的角度,用唇语跟芭芭拉-帕文无声致歉。
“夫人让我一定要依照原话向您转达:夫妻感情是一个家庭的基石,孩子,你父母给你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记住,像你这样自由的鸟儿,不要轻易组建家庭,这会让你无比痛苦。但反过来说,一旦做出了这个决定,迈出了那一步,就不要轻言放弃。我和我的丈夫幸福地生活了五十多年,这给我们整个家族带来了莫大的……莫大的……莫大的……”
……
“莫大的什么?”听到芭芭拉将同一个词重复了三遍,韩易有些疑惑地蹙眉。
“我也不知道。”芭芭拉摇头,“阿兰其实只翻译了一遍,另外两遍,是夫人自己用法语念叨的。”
“念了三遍之后,泪如雨下。”
“哭了?”
“哭得像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我这辈子,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那么彻底的悲伤。”芭芭拉叹了口气,“我把夫人搂在怀里,安慰了好久,她才慢慢停止抽泣,安静下来。”
“这是……阿兹海默?”
“你没有在媒体上读到过贝当古夫人的故事吗?”芭芭拉的语调惊异。
“我应该知道吗?”韩易略显茫然。
“你在google里搜索一下吧,莉莉安-贝当古,如果第一个跳出来的是维基百科,那就再加上……不,其实维基百科也可以,点开看两眼,你就明白了。”
“oh。”
这一声,是韩易看完莉莉安-贝当古维基百科主页开头一段,算清楚她的总身价之后发出的感叹。
“god。”
这一声,是他读到贝当古生平简介最后一段时,倒吸的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
这一声,是韩易关掉网页,返回他与芭芭拉的聊天界面,所讲出的第一句话。
“怪不得她会哭成那样。”
“那个时候,她跟她的女儿,正在对簿公堂。”
2007年11月19日,莉莉安-贝当古八十八岁的丈夫,英勇十字勋章和荣誉军团骑士勋章获得者,法西斯主义暴力组织拉卡古勒骨干成员,反德抵抗运动主要领袖人物,弗朗斯总统与戴高乐总统的重要内阁成员,前法国外交部长安德烈-贝当古,一位毁誉参半且无比复杂的当代政治人物,溘然长逝。
一个月后,他与莉莉安唯一的女儿,弗朗索瓦-贝当古-迈耶斯,对母亲的忘年交,摄影师兼社交名流弗朗索瓦-马力-巴尼耶提起刑事诉讼,指责后者以“abus de faiblesse”的方式,利用了母亲的软弱,诱骗莉莉安-贝当古从1987年开始,陆续向他赠予了总价值高达13亿欧元的各式礼物。
其中包括2003年购买的一份价值2.53亿欧元的人寿保险。2006年购买的另一份,价值2.62亿欧元的人寿保险。2001年赠送的十一幅总价值高达2000万欧元的艺术作品,包括毕加索、马蒂斯、蒙德里安、德劳内和莱热的画作。
以及二十年时间里,不计其数的现金或者物品形式的赠礼。
接到弗朗索瓦的报案后,法国国家警察金融调查部门的金融犯罪大队开启了长达两年的调查取证程序,并于2009年9月决定将案件提交给巴黎拉德芳斯核心区楠泰尔的地方法院进行审理。
2009年12月,法院推迟对本案作出裁决。2010年4月继续向后推迟三个月,以等待莉莉安-贝当古精神状态的检查报告出炉。而贝当古夫人则坚决拒绝配合法院进行精神评估。
于是,2010年7月,由贝当古的管家帕斯卡-邦尼福伊录制的,长达21小时的录音带被公之于众。
“如果我身边有这样一位朝夕相处了几十年,我毫无保留地给予全部信任的心腹,突然在这种时候背后捅了我一刀……我恐怕会开始怀疑我人生中做的每一个决定,交的每一个朋友。”
“邦尼福伊说,他之所以会偷偷录音,是因为他觉得老夫人的精神状况不太正常,怕她遭受蒙骗。”
“你怎么看?”
“如果我出来工作有学到什么宝贵的经验,那就是不管对事还是对人,只看行动,不看表态。”芭芭拉顿了顿,继续说道,“见过贝当古夫人之后,出于对她的关心——当然,我也必须承认,有部分原因是好奇,毕竟当时的法国媒体,不管是电视台还是报纸,全都是所谓的‘贝当古丑闻’——我仔细地研究了夫人跟她女儿这场遗产纠纷的始末。”
“一方面,贝当古夫人确实在咨询她的资产经理,能不能把巴尼耶变更为她去世之后的唯一继承人。但另一方面,这部分遗产,并不包括她在欧莱雅集团的股份。她财富中的绝大部分,早就已经过继给她的女儿和两个孙子了。”
“所以,你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我得出的结论是……任何人都看不清别人家里发生的事情,也不应该看清。”芭芭拉笑了笑,从她不带一丝犹疑的回答中,韩易可以看出,芭芭拉对这件事情的思考相当深入。
“那……她是真的有阿兹海默,对吗?并不是弗朗索瓦,她的女儿,争夺财产的借口。”韩易略微思忖片刻,“从你的描述来看,她的症状……不,表现,跟阿兹海默极为相似。”
“还是那句话,我只跟贝当古夫人在一起呆了四十八小时的时间,这个世界回答不了的问题,我也回答不了。”芭芭拉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韩易,后者那时刻纠正措辞的谨慎行为,让她感觉既暖心又欣赏。对于一个之前完全没有交集的公众人物,能有这样的同理心和道德关怀,说明韩易从本性上来说,绝不会是一个坏人。
“但话说回来,每个人都对这个世界有他们自己的答案,我也有。在我看来……贝当古夫人应该确实患有阿兹海默,很难跟你解释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是……你如果之前有见过阿兹海默症患者,你就知道,她们眼神里偶尔闪过的那种……混沌,是其他人模仿不来的。”
“而且,在我见到贝当古夫人的一年之后,她女儿再次向法院申请成为母亲的监护人,表示因为母亲持续恶化的精神状态,她已经不再适合管理名下的任何财产了。为了弄清楚夫人是否真的失去了行为能力,法院这次终于下令对贝当古夫人进行精神检查,并调取了她之前封存加密的医疗报告。最后发现,她从2006年开始,便有混合型失智症状。到2011年,她的阿兹海默症已经发展到重度了。”
“所以,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韩易沉吟道,“贝当古夫人跟你见面的2010年10月,是她……彻底迷失之前,最后的清醒时光。”
“说到‘彻底迷失’,让我想起了前几年读到的一篇报道里,对夫人处境的描述。那篇文章说,莉莉安-贝当古迷失在了衰老的浓雾中。”
“多么残酷的描述。”韩易叹息。
“但很准确吧。”芭芭拉语速迟缓,“2010年10月,正是巴尼耶和弗朗索瓦的法律纠纷最激烈的时候。亲生女儿,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用知己这个词不知道对不对。但他们之间的纠纷,我个人感觉是压垮贝当古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她的精神状态稳定清醒,夫人也不会在内格雷斯科酒店前,对我展现出如此大的好感,甚至是依赖了。”
“她把你当成女儿了,是吗?”韩易轻声问道,“她希望跟你多呆一会儿,来缓解她心中与女儿决裂的痛苦,把你当成了逃避现实的途径。”
“把我当成了逃避现实的途径,这点没错。”
“但我不觉得夫人把我当成了她的亲生女儿。”
“或者说,我充当的,不光是女儿的角色。”
“不光是?”韩易敏锐地捕捉到芭芭拉话语里最关键的信息。
“有的时候,我是1987年巴尼耶出现之前,那个没有受到所谓出轨丑闻影响,对她小鸟依人、百依百顺的女儿。她无微不至地关照我、爱我,想要给我全世界最好的生活。”
“有的时候,我是她五岁时就去世的母亲,一个她几乎没有记忆,只能依靠幻想去描绘的完美形象。九十多年的生命里,每次遇到挫折,她都会在心里抱住的那个妈妈。”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能感觉出来,我就是她。”
“一个自由的、没有束缚的,她永远没有机会成为的‘她’。”
“在尼斯的两天,四十八个小时时间里,我的角色在这三者之间不停变换。她几乎是以恳求的方式,通过阿兰告诉我,想让我多陪陪她,让她好受一点,让她……”
“让她九十年来第二次体会到,一个没有贝当古家族、没有欧莱雅的平行生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