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重霜随之起身,温声嘱咐文宣:“你且吃药,我过会儿回来。”说罢,她也撩起纱帘离去,大步追上行至殿外的沉怀南。
一辆朴素的旧车辇停在殿外,未等仆役来搀,陆重霜手握车门,轻盈跃上,旋即撩开车帘。
沉怀南端坐车内,正等她来。
“圣人不必忧心,沉某只不过比常人更细心些,仅此而已。”沉怀南轻笑,手中的素面扇遮住半个面颊,留一双狡猾的眼眸。“想来陛下已经查到内侍大人头上,如何?沉某先前说得可对?”
他清楚陆重霜要问,自己便先答了。
陆重霜眼神一凛,提起裙摆坐进车辇。
“陛下不说话,看来是拿到解药了。”沉怀南自顾自说。他明白,在陆重霜面前,最忌讳装神弄鬼,你愈是暴露自己的弱点,愈是能得到她的信任。
“你找文宣做什么,”陆重霜冷淡道。
沉怀南嘴畔噙着那抹虚伪的笑意,低声答:“这是夏宰相的意思,毕竟沉某在夏家人眼中,是帮帝君固宠的角色。您先让我独享宫室,又命我主持中元祭祀,沉某自然要去帝君寝宫汇报近况,表表忠心。”
“放聪明点,少自以为是,”陆重霜上身前倾,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没说话,你也别想着去斗谁。”
“陛下这么护着帝君,为何还要伤他?”毒蛇吐信似的,沉怀南纤长的睫羽微微颤动,幽暗的目光慢慢爬到陆重霜的面颊。“内侍大人给了您解药,您却瞒着帝君不给,这种苦,恐怕比沉某自作聪明的几句话,痛楚的多。”
陆重霜缓缓眯眼,手臂横插在他身侧,清瘦刚健的身躯压了过去,头歪了点,打量起他的神态。衣襟馥郁的熏香混杂着鼻息,喷洒在他面颊,仿佛被猛虎盯住,沉怀南一动不动。
良久,陆重霜“哧”得笑出声。她头一底,鬓发紧挨他的额角,头稍稍侧过,牙齿咬了下男人的耳垂,低笑道:“小心点,再敢这样说话,我活剥了你的皮。”
“沉某明白。”沉怀南随着她,露出笑意。“能做圣人裙下犬,何必作白衫布衣。”
坐在殿内的夏文宣看陆重霜大步离去,猜她是去找沉怀南,大约有什么话自己不能听。可究竟是什么话,夏文宣不知道,心中胡乱猜。仆役送药来,他望着陆重霜离去的方向,仍想着,端着药碗一时忘了喝。
不多久,陆重霜回屋。
夏文宣本犹豫要不要问,看她沉着脸回来,下意识说出口:“青娘去找沉怀南了?”
“嗯,”陆重霜坐到他身侧,指了指药碗。“怎么不喝?”
夏文宣回过神,腼腆地笑起来,“忘了。”
“那我喂你。”陆重霜顽童般夺过他手中的瓷碗,调羹舀满一勺,放在唇边随意吹了几回,朝夏文宣伸去。
她真是不会喂药,烫得人舌麻。
夏文宣见她兴致正高,拧眉忍住舌尖的刺痛,一口气咽下,又问:“青娘”
“没什么,警告他别给你找麻烦。”
夏文宣无奈地摇头,笑道:“青娘,我没那么软弱。”
“我知道,”陆重霜捏着勺柄在碗中打圈儿,“好了,快喝药。”
夏文宣怕再被烫,推脱道:“等、等等……有点苦。”
“那我亲亲你。”陆重霜不依他,放下碗,笑吟吟地在他唇角落下轻吻。灵巧的舌尖侵入他的唇,继而钻进去,全然霸占。
一碗苦药,夏文宣喝得半是甜蜜,半是痛楚。她兴高采烈地喂完,夏文宣假借帮她递空碗,偷偷让仆役送点冰镇的瓜果,好含在口中消消痛。
入夜,难得留宿,夏文宣特意命人改熏艾草,免得夜里生小虫。亲手帮她松了发髻,二人方脱衣上床。“噗”一下吹熄了灯,陆重霜紧挨着夏文宣躺好。
这夜没有月亮,好生黯淡,夜风吹拂低垂的帘幕,重重纱幔在无痕的晚风中微微起伏。
待到陆重霜侧身挨着他睡去,夏文宣侧过身,望着她黑暗中安静的睡颜,心口不禁微微发酸。他看着她,弄不懂自己为何会萌生此种复杂的心情,满室静谧,她耳畔一缕蜷曲的发丝滑落,遮住半个俏鼻,夏文宣伸手,想拨开那缕长发,又怕惊动睡梦中的少女,心中不由一阵慌乱。
她来时,他其实还想问中元节祭祀那么大的事儿,青娘为何不让他盯着,反倒是让个小门小户的男子全权操办。
可他不敢问,怕是自己多心,辜负了青娘的心意。
在夏文宣周围,自小有一个专属于贵族的仰仗祖辈荣光形成的圈子,少年们被母亲关进这儿,学书画、学礼仪、学如何取悦妻主,互相攀比嫉恨,彼此诋毁污蔑。
所作一切,无非为博妻主喜爱,将那些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比下去,坐稳正君的位置,令妻主生下自己的孩子。
骆子实也好,沉怀南也罢,夏文宣早知会有这么一日,却总盼着那日能迟点、再迟点……
他不该的……
远处隐隐传来一声闷雷响,夏文宣透过纱帘,见窗外乌云渐密,想来是要下雨。
一夜无梦。
不几日,长庚戴罪立功,归来同陆重霜复命。
她的计划见效了——那孤苦无依的小少年前脚踏入城门,夏鸢后脚便知晓此事。果不其然,几日后,监察御史于大朝公然弹劾中书令于雁璃,告其贪赃枉法,曾于鸾和十五年徇私杖毙一百二十人,奏书直达御前。
此举,一石激起千层浪。
依《旧楚书》记载,以中书令于雁璃为首及至州县,于氏一族及其党羽,涉嫌贪污者达数百人。凤泽女帝震怒,遂敕令曰:即有之,不可隐。月朔,中书舍人于家中畏罪自杀,同月获罪抄家者达十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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