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随后,他便又听到那位卢相带着笑对自己说:
“王内侍,请您先退下。”
*
王内侍一直退到了紫宸殿大殿外。
今夜是个好天气,月朗星稀,天幕黑蓝,紫宸殿四周的烛火将殿前映照的一片通明,而西侧的延英殿、含象殿,北侧后妃居住的横街,却都一片漆黑,寂寂无声。
天子登基后长居紫宸殿,却少去别殿玩乐,横街妃嫔不丰,天子勤政,亦不常临幸后宫,因此常常一入夜,横街各殿便熄灯,因为便是点着灯火等待,也等不来君王。
王内侍以前常为此感慨,觉得天子如此守身自律,不耽溺享乐,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可他似乎并没有看全。
天子如此刻苦自律,究竟是天性如此,还是……他感到紧张、害怕,觉得不得不如此呢?
王内侍倚着大殿前比他还粗的殿柱,支撑着衰老的身躯,浑浊的眼睛看着天,而这天,这星,这月,跟他年轻时看的全然没什么不同,银河逶迤如白练,北斗弯弯如长勺。
可这银河北斗下的人间,却早已春秋几易,江山迭代。
王内侍想着自己曾伺候过的几代君王,想着他们临终时的模样,最后这些人的模样又逐渐重合,全变成此时殿内,那位年轻君王的模样。
再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小小孩子的模样。
王内侍叹一声。
“王内侍何故长叹?”
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王内侍从倚靠的殿柱上站直,便见那位卢相不知何时已从殿内出来,正站在他身后,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但应该是在看着他。
“人老了,便总爱长吁短叹。”王内侍道。
卢玄慎笑了一声。
“长吁短叹无妨,但说长道短可就不好了,无论什么年纪,管住嘴很重要,您说对吧?王内侍。”
王内侍一愣,想起方才在殿内听到的那些话,忽然浑身一激灵。
于是他立刻低着头,做着揖,道:“……是,相爷说得甚是。”
卢玄慎的嘴角微弯了一下。
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身后突又传来唤声。
“相爷!”
老迈嘶哑的声音,在寒冬夜色里,仿佛枯枝上栖息的寒鸦,叫人徒生悲意。
“卢相爷……”那寒鸦似的声音又叫了一声。
卢玄慎回头。
便见那老迈的宫人佝偻着身体,显得益发矮小苍老,而不知是否是站位的原因,那同样苍老浑浊的眼里,却似乎倒映着星光。
以至于那双眼,似乎在发光。
“卢相爷,您了解乐安公主吗?”那老宫人问。
卢玄慎无声地笑。
“我与公主素无来往,自然不如王内侍了解。”
老宫人闭上眼。
“老奴一个阉人,什么也不懂,但老奴看着公主和陛下长大,老奴知道,公主与陛下,是当今世上最亲的亲人,公主疼爱陛下,公主没有孩子,便将陛下当做亲子,所以,无论如何,公主不会害陛下——”他睁开眼,目光炯炯地看着卢玄慎。
“老奴虽然什么也不懂,但——老奴好歹比相爷您多活了几十年,自诩还不会看错人。”
卢玄慎沉默片刻。
但随即,夜风中响起他叹息似的轻笑。
“王内侍,您对公主的一片忠心,实在令我敬佩。”
真是不得不佩服。
当然,不止是佩服这位老宫人,更是佩服那位。
连个耄耋之年,行将就木,本应安心养老的老宫人,都能对她如此赤胆忠心,不顾自身安危说出这种话,还有那么许多人,相信着她,热爱着她,信誓旦旦以她的秉性不会如何如何。
可那又如何呢?
人心从来经不住考验。
况且,她的秉性如何,心中又是做何想,重要吗?
只要她的能力还在,影响还在,就仿佛有着尖牙锐爪的猛兽,与其相信猛兽品性良善,不会吃人,不如直接拔去她的尖牙利爪,让猛兽再无伤人的可能。
如此,才可一劳永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