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乐安也终于知道当她说“敬贞”是个好字时,卢玄起为何忍不住发笑了。
——为一个生母与人私通,自己父不详的孩子取字敬贞,敬在哪里?贞又在哪里?
这个字,分明是故意取来羞辱卢玄慎的。
所以在还想掩饰时,卢玄起宁愿叫他“敬贞”,也不叫他的名。
讲完卢玄慎的故事,卢玄起又对乐安道:“你可别可怜他,这种人就跟街上那流脓的赖皮狗似的,你可怜它,扔给他个窝窝,他不会感激你,只会缠着你,把他那一身腌臜都蹭到你身上,叫你也变得跟他一样腌臜。”
之后,似乎是卢玄起下了命令,除非刻意,乐安便很少能看到他。
卢家似乎没有了这么一个人。
但那时的乐安,大抵还是天真又好奇的孩子心性居多,尽管卢玄起多次告诫,却抵不住乐安对卢玄慎的好奇。
于是虽然表面上没再怎么见过卢玄慎,私下里,乐安却让自己的人去打听他的事,知道了很多连卢玄起都不知道的事。
比如卢家曾有几个家仆突然死亡,人们都以为是意外,然而乐安让人调查后才知道,那几人竟都是曾经欺凌卢玄慎最厉害的,而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自然而然就查到了卢玄慎头上。
又比如卢玄慎表面一副自暴自弃任人欺凌的模样,可私底下,竟然还在偷偷地读书,卢家有族学,常有名士大儒为族中子弟讲学,而卢玄慎便常出现在族学附近,看着是闲逛,且每次都会被那些族中子弟欺凌,却无人知道,那些名士大儒讲学时,他便躲在窗外偷听。
……
许许多多这样的事,让乐安对这个人的兴趣越发浓厚。
她常远远地看着他,看着他被人欺凌,看着他狼狈不堪,看着他费尽心机为自己谋得一点点对常人来说再易得不过的东西……
于是乐安便想悄悄帮一帮他——明着帮是不可能的,除非她想跟自个儿的公公丈夫对着干。
于是乐安让人装作不经意、甚至是施舍般地给了他一些吃食、衣物,甚至是书本。
乐安找的这个人,是一个卢家的老仆人,烂酒鬼,平日嗜酒如命,但却没做过欺凌卢玄慎的事儿,乐安让他装作自己年老无子想找个依靠,才功利地施舍卢玄慎似的。
而卢玄慎相信了那个老仆人的借口。
他接受了老仆人的帮助,但这帮助却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七王之乱来了。
那之后,乐安自己也在乱世中沉沦,更不用说关心卢玄慎的遭遇了,等她再想起这个人时,已经是七王之乱结束,天下稳定。
而让乐安想起卢玄慎的,则是一桩命案。
一个卢家子弟离奇丧命,很明显的谋杀,府尹、刑部和大理寺却竟然统统都查不出来是谁所为。
看到“卢家”、看到“离奇丧命”,乐安却一下就想到了卢玄慎,而顺着这个想法查下去,便发现那个离奇丧命的卢家子弟,曾做过在七王之乱时拿自家家仆的命挡乱军的事,而那些倒霉挡刀的家仆中,便有那个乐安指使的、曾帮助过卢玄慎的老酒鬼。
于是,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乐安却十分笃定,那人定是卢玄慎杀的。
而乐安对他的好奇也重新燃起。
她重新将目光看向那个人。
才发现,七王之乱后,卢玄慎居然已经开始活地像个人了。
或许是卢玄起的去世对卢攸打击太大,或许是卢玄慎洗干净后的面孔与卢攸越发相像,或许是卢玄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受欺辱的模样终于让卢攸不再有快感……
总之不论如何,等乐安再注意到卢玄慎时,他已经不再是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虽然仍旧不受卢攸待见,但起码活地像个人了。
甚至能够策划杀掉一个当时地位仍旧比他高许多的卢家子弟。
乐安对他有了浓厚的兴趣。
*
马车快到公主府时,乐安的故事也终于讲完。
“这么说来,倒真是个人才。”睢鹭轻声道。
乐安笑着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在那样的环境中,却仍旧没有丧失人格,消弭意志,反而如蛰伏的饿狼,一旦找准机会,便将敌人撕咬至死,且又有着狗的忠诚,对于仅仅因为功利的原因对自己有一茶一饭之恩的人,也费尽心思为其报仇。
那时候,乐安便觉得这是个人才。
不过倒也没想到,他能做的这么好,竟然真的做到宰相这个位置。
毕竟狗虽忠心,却有咬人的危险。
不过也是,一条只忠心于自己的狗,哪怕是条会咬人的疯狗,也比不知是否忠心于自己的人更可靠,不是吗?
乐安叹了口气。
“叹气做什么?”睢鹭摸摸她脑袋。
“没什么。”乐安撇撇嘴。
管他好狗疯狗,反正她不招惹他,他就也别来招惹她,敢咬到她身上,她就叫他变成死狗。
于是乐安很快又笑起来,眼看着公主府已经近在眼前,便将头探出窗外,表情夸张地吸了一口气。
“我好像已经闻到香味了!”
这就纯属胡说了,公主府那么大,厨房离大门远着呢,再香也不可能传到这里哪,于是睢鹭哭笑不得地又把她拉回来,“小心碰到头。”
等乐安老实坐下来,眼看马车又要驶到公主府门前时,睢鹭眼睫忽闪,忽然又开口问道:
“除了碰见卢相,还有别的什么异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