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示意侍女给希微端茶,又扭过头来笑道:“什么叫做‘又要成亲’,我上次成亲可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至于为什么……”
她笑笑,“也没什么,看对眼了,想成亲就成亲了呗。”
“呵。”希微冷笑一声,“可不是看对眼儿了,这还没成亲呢,枕玉阁就让人住进去了,等成了亲,岂不是整个公主府都拱手送人了?到时候我来,门子可不就不认得我了?”
噗。
原来刚才那话是这个意思。
乐安忍不住笑了,推她一把,“你这又吃的哪门子飞醋,他那时候没地儿去,枕玉阁刚好空着,就让他住进去了呗,又不是没住过别人,以前承平住时你不也没说什么,您不是修为高深的道长么,怎么还柿子挑软的捏?”
乐安住处旁的枕玉阁,在初建时就是给希微专门建的客房,因此离乐安住处极近,但希微常年在外云游,根本住不了几次,因此实际上倒是李承平住地更多一些——虽然自从亲政后,李承平便再也没有住过了。
希微翻个白眼,“那能一样么?一个是你侄子,一个是来历不明的男人,不是我说你,你吃男人的亏还没吃够?好不容易从一个坑里爬出来,怎么转眼就又跳坑里了?你也不嫌折腾,我看不如——”
“不如“二字刚出口,乐安还没说什么,冬梅姑姑的脸立马就拉长了,“希微道长——”
希微见状立马放下茶杯求饶:“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您老不用担心我把您宝贝公主拐去出家。”
冬梅姑姑仍旧不放心,转头就盯着乐安,虽然碍着希微在,不好直说什么,但那眼神却是赤/裸/裸的,乐安一看就知道什么意思。
这就要说到乐安与希微的交情了。
正如方才命妇们所说,希微本也是皇亲,本名李枝,希微是她出家后的道号。但有一点,命妇们倒是说错了,李枝和乐安原本可算不上什么手帕交,出家前的李枝和乐安交情也就泛泛,因为亲戚关系,点头之交而已,两人的交情反而是李姪出家后,才越来越亲密的。
那时的乐安也还小,十二三岁,听到人说自己一个族姐因为毁了脸,就跑去出家修道了,听大人们说地她很可怜的样子,于是乐安便正如此时那些命妇们一般,满心觉得李枝这个族姐可怜,便跑去看她,结果,等她好心好意跑到李枝面前,想着安慰安慰她时,反而被李枝直接嘲讽拉满,然后轰走。
气地乐安摔了好几天东西。
然而,大概是你越不理我我越想招惹你的小孩子心理作祟,乐安摔完东西后,觉得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越挫越勇,又跑去找李枝,然后又被轰走,然后又摔东西,然后又去找轰……
一来二去,最后李枝也轰累了,便开始搭理乐安。
这一搭理不要紧,乐安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枝的脸不是意外毁的,而是她自个儿故意毁的。
“什么为什么?想毁就毁了呗,毁了多好,再也不用整日涂涂抹抹,担心妆容不好看不得体,更不用在意旁人跟看牲口似的看你眉眼美不美,牙齿整不整齐,嘴巴是不是太大了……反正已经毁了。”那时已经为自己取道号希微的李枝满不在乎地道。
然而乐安不懂,这说法对尚且年少的她来说简直太颠覆也太新奇。
“可是,这样你不能嫁人了呀!”她又傻傻地问。
“傻子。”彼时的希微弹了弹她脑门,“怎么不能嫁人了?出家不能嫁人还是脸毁了不能嫁人?你以为我不嫁人是因为这些?呵,只要我愿意,我爹娘立马就能再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你信不信?虽然比不上你公主之尊,但我好歹也是个县主,是皇亲国戚,脸毁了也有大把的男人求娶。不嫁人是因为我不想嫁,仅此而已。”
“甚至——”李枝抚了抚自己伤疤满满的脸,笑地满脸讥讽,“我毁了这脸,原因之一便是为了不嫁人。”
那时的乐安仍旧不懂,但却把李枝的话牢牢记住。
之后两人来往越来越密,乐安常常听李枝说话,便也越来越了解她。
也知道了,当时李枝毁脸之前,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未婚夫,那人是崔家子,从出身看可以说是前途无量,然而其为人,说好点是风流肆意,说差点,就是精虫上脑,还没成亲,房里就环肥燕瘦一屋子俏侍女,又是秦楼楚馆常客,除了没在成亲之前便把长子弄出来,别的啥都玩遍儿了。
哪怕是年纪尚小的乐安,也隐约觉得这可能不算良配,但——“那就换一个呀。”
这个不好,换一个就是了,怎么也不至于为此就自己毁了自己脸啊。
乐安还记得那时候李枝的笑容,讥讽却又凄凉:“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那是我想换就能换的吗?况且——换一个又怎样?不都是一个德行。”
屋里一群女人和一个女人有区别吗?常逛秦楼楚馆和偶尔一次又有区别吗?除非她地位高到像公主那样,可以用强权管住男人的下半身,不然怎么都是恶心膈应,况且——用强权管住的丈夫又有什么意思呢?
又为什么非要找个丈夫过一生呢?
还不如一个人自在。
这便是当时也才十几岁的希微的想法,这样的看法深深震撼了乐安,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也因此,她总爱跟希微来往,后来两人关系日渐亲密,最终成为超越普通姐妹关系的挚友。
之后几十年,希微一直没有怎么改变,她始终如一的保持着乐安初见她时的那种讥讽尖锐感。
她始终不屑于世俗的男女之情,天伦之乐,认为那都是枷锁和束缚,甚至连容貌都是束缚自身之物,因此她抛弃,她毁去,她断绝与常人的一切交往,正如其道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希微,即无声无形,虚无微茫。
若不是还与乐安始终保持着交往,京城许多权贵恐怕早已忘了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物。
但乐安知道,希微过得比很多同情她的人更快乐。
她无牵无挂,一心修道,又寄情山水之间,足迹遍布名山大川,可以说比无数人都自在快活。
而与她交情至深的乐安,走的却完全是一条相反的路。
若希微是完全的出世,那么乐安就是彻底的入世。
尽管年少时便听到希微那些令人咋舌的话,但那似乎并没有对乐安造成什么影响。
她如常地长大,嫁人,嫁的也是父皇为她挑选的世家子,当然,卢玄起比起希微当时那个未婚夫还是好多了,加上乐安是公主,无论卢玄起还是卢家,面上都是敬着她的,只是仍旧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确如希微所说,并不如出嫁前一个人自在。
之后七王之乱,卢玄起参与其中又身死,再加上乐安了解了卢玄起背着她做的那些事儿,很是心灰意冷了一阵,并没有什么再成亲的意思,而因为在外云游反而完全躲过七王之乱的希微,则很是怂恿了乐安一番,想让乐安和她一起修道。
但很快,李承平登上皇位,世家合谋推选出乐安站在台前。
乐安无法推辞,也不想推辞。
她与朝堂权利紧紧扭在了一起,便不可能再如希微一般寄情山水,脱俗出世。
再然后,她与齐庸言重逢,成亲,纠缠十几年后,最终却是和离收场,简直就像完整验证了希微当年的话。
更何况曾经将她紧紧捆缚住的皇权,也被她主动松手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