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世养了三个儿子,长子资质平庸,又早早离世。自长子之后,她多年未有身孕,期间老国公爷偏宠姨娘,便有了庶次子郑泷泽。郑罗氏眼看着庶房母子得宠,心里岂有不急的,偏生自己再无消息,又隔了两年方才生下三子郑湘汀。有郑泷泽母子在前,郑湘汀自幼又体弱多病,郑罗氏极是宠溺三子。
郑湘汀幼年已见顽劣,府中聘来的先生向郑罗氏告状,却反被驳斥其教徒无方。这等府邸请来的,大多也是一方学究,盛名在外,如何受得了这份鸟气,拂袖走人。老国公爷见儿子如此不堪,大怒之下要亲自管教,又被郑罗氏哭哭啼啼的拦着,口口声声便说要逼死他们母子。老国公爷是个武人,不耐烦受妇人这等纠缠,只得撒手不理。靖国公府教书先生走马灯也似换了几任,这郑湘汀仗着母亲溺爱,父亲难管,又怎会将这些教书匠放在眼中,越发放肆胡为。待郑罗氏醒悟过来,为时已晚,郑湘汀性子已成,再难回头。
郑湘汀之后,夫妇二人本已没再指望,谁料郑罗氏竟老蚌生珠,年近四十又生下了郑家第四个儿子,便是郑瀚玉。
靖国公夫妇两个对这老来得子视若珍宝,靖国公为免重蹈覆辙,自郑瀚玉懂事起便将其带在身侧亲自教导,又请了当世大儒、退役名将为师。郑罗氏也自知郑湘汀教养失败,倒也当起了严母。
郑瀚玉果然不负所望,习武读书甚是上进,天赋又高,小小年岁便在京城一干名门子弟中脱颖而出,得了皇帝青睐,亲口赞其为美玉良才,选为皇子伴读。未及弱冠,其已能领兵出征,战事频频告捷,府中人皆称靖国公府是后继有人了。在郑罗氏心中,郑瀚玉是她最得意的儿子。即便他如今不良于行,身有残障,那也是她的骄傲。他的妻子,必得是一个配得上他的女人才可。
郑瀚玉提议娶宋桃儿时,郑罗氏心中是极不情愿的。虽她也知晓,儿子如今这幅模样,想选个名门淑女也是一件难事。之前看着那常文华与自家儿子好的如胶似漆,本道冲着这份情意,她能不计较儿子伤病,然而熟料她转头便另嫁他人。
但饶是如此,让自己卧龙凤雏般的儿子配一个乡下女子,郑罗氏是一万个不甘心,只是拗不过郑瀚玉执意,勉强点头。今日一见宋桃儿容貌出挑也还是其次,其性情温良,言行规矩,竟是一副闺秀模样,郑罗氏心中那些不快便消散了许多。转念再想,人家好端端一个女子,原本配的又是个四肢健全的少爷,肯嫁给郑瀚玉,已算是难能可贵了。
待想通此节,郑罗氏对眼前这儿媳的疼爱之情便又浓厚了几分,慈和笑道:“你肯嫁给玉儿,那是玉儿的福气。往后啊,在家中不必拘束,没事儿就到老祖宗屋里来。缺了什么自管告诉老祖宗,若是玉儿敢对你不好,也告诉我。”
宋桃儿很有些不惯郑罗氏这两辈子截然不同的态度,只喏喏应了一声。
这幅样子落在郑罗氏眼中,倒是合了那新媳妇腼腆害羞的情状,心头更是大乐。
蒋二太太在下冷眼瞧着,出声笑道:“这老话说的好,旧人不如新,今儿一瞧啊,果然如此。老太太有了小儿媳妇,就把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丢后脑勺了。老太太偏疼小的那也罢了,人之常情。只是啊,这儿孙得不得人疼,得看能否孝顺老人。倘或不把孝字放心里,天天眼中无人的,那成个什么话。”
堂上众人一听,便知这蒋二太太的老病又发了。
这妇人最喜嫉宠吃醋,在房中与秦姨娘日日闹得不可开交也罢,见着郑罗氏待哪房儿媳好了,她也要絮絮叨叨愤愤不平,总嫌自己是庶房媳妇,老太太偏心眼儿。
大太太、三太太都吃过她的排揎,大太太是个寡妇,三太太身子不好,都懒怠同她争执。
当下,她撂出这个话来,众人皆知晓,她是要给这位新来的四太太下马威了。
郑罗氏笑道:“老二家的,这话是在理,但是咱们这一家满门哪有那不懂事的人呢?就算新来的你弟妹,我瞧着,也是顶好的。”
弟妹!
蒋二太太听着这言语,肚里冷笑得一声:分明是她的儿媳,却被横刀夺了过去。一个乡下丫头,莫名其妙成了自己的弟媳妇,和自己比了肩。说来说去,不就是欺负二房是庶出么!这等昏聩事,也唯有这靖国公府行的出来了!
她笑了一声,说道:“老太太,您是一家之长,阖家子人都以您为尊。谁若是对您不敬,那可真是大逆不道。论真格儿的,就该拿到祠堂里挨板子去。您说是也不是?”
郑罗氏不知这二儿媳又闹什么幺蛾子,顺着她的话道:“老二家的这话倒是有些道理,只是大清早起,怎么平白说起这个?”
蒋二太太微微一笑,说道:“每日晨起卯时二刻,府中女眷皆来与老太太请安。卯时四刻,侍奉老太太用早食。今儿还是四太太进府第一日与老太太请安呢,看看什么时辰了?”
林清霜与苏月珑对望了一眼,二人皆没言语。
今日宋桃儿来请安,委实是迟了一刻钟。然而昨儿毕竟是她的好日子,按说不该这个时候挑理。
宋桃儿看了蒋二太太一眼,见她脸上笑的欢畅,心头不觉翻涌了起来。
这笑容,她当真是熟极了。上一世,蒋二太太想出来什么惩治她的法子时,便会笑的这般开怀。
三太太苏月珑似看不下去了,忽开口道:“二嫂子,昨儿毕竟是四弟妹的洞房夜,事出有因,不如这遭就罢了。日后,下不为例就是。”
蒋二太太横了她一眼,浅笑道:“三弟妹素来心肠慈善,府里下人都说你是尊活菩萨。是以,你院中大小事时常颠倒,丫头小厮不守规矩常惹笑话。从根上算起,都是你这个三房太太心慈手软之过。正因如此,这阖家中逵老太太才让我掌管,我少不得要立下规矩。倘或今儿这个事出有因,明儿那个可以宽宥,往后还有谁把规矩放在眼中?”说着,又向郑罗氏笑问道:“老太太,您说是也不是?”
蒋二太太这一言,算是把郑罗氏的后路堵死了。
郑罗氏即便有心要回护宋桃儿,眼下也少不得要做出个样子来。
大太太林清霜是个寡妇,从来少过问府里的是非。三太太苏月珑性格温柔懦弱,被蒋二太太这般一呛,顿时红了脸,再不言语了。
正当这僵持之际,宋桃儿忽起身,行至蒋二太太跟前,向她福了福身子,柔声道:“多谢二太太教诲,我记在心上了。”
蒋二太太倒是不料她如此,她满拟这挑衅之言放出去,宋桃儿倘或实在懦弱,也就任她罚了,往后府中这四太太再无威信可言;若宋桃儿不肯俯首听训,竟闹起了,她更有理由惩治她不敬尊长,无视族规。里外里,宋桃儿都在劫难逃。
宋桃儿这一举,却让蒋二太太一怔。
“既如此说……”
她正欲开口,宋桃儿却又说道:“只是,我才到府中,这些规矩还不甚明白。我本打算,今日与老太太请安之后,就去拜望二太太,请二太太教导。眼下可巧了,二太太这就教了我,桃儿感激不尽。”
蒋二太太愣怔怔的,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她猛然回过神来,暗道了一声不好,正要说些什么,却听一旁苏月珑柔柔说道:“老太太,我记得,四爷成婚之前,是有打发人去宋家教导四弟妹规矩的,怎么这么要紧的事儿却没告诉一声?这打发去的人,不知是哪个?”
郑罗氏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今儿这事须怪不得桃儿。老二家的,那个打发去传话的,采她出来,打她二十板子,革她一月的银米。”
蒋二太太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堂上人皆知道,打发去教导宋桃儿礼仪规矩的,乃是蒋二太太的一个远房亲戚。那媳妇子早年亡了丈夫,无儿无女,便投靠了蒋二太太,与她在靖国公府中做个臂膀。
这会子,却人人装作不知道,冷眼瞧着蒋二太太自罚自个儿的心腹。
蒋二太太狠狠盯着眼前的宋桃儿,只见她一脸的诚挚无辜之态,不甘道:“四弟妹这样说,我怎知你说的便是实情?若是四弟妹当真是贪睡晏起,迟了给老太太请安,为怕受罚便找来的说辞呢?”
这话极不客气,已是在质疑宋桃儿的人品了。
郑罗氏甚是不悦,说道:“老二家的,你说这话可有凭据?这是你四弟妹,不是外面的丫头小子,能随意指摘排揎。”
蒋二太太笑了一声:“老太太这般说,那可更好了。四太太说我打发去的人没有好生教导她府里的规矩,又有什么凭据呢?无过都是靠着上下嘴皮子一碰——一张嘴在这里说罢了。”
宋桃儿向郑罗氏福了福身子,说道:“老太太,可容桃儿说句话?”
郑罗氏甚是欢喜她这般守礼,忙道:“你是玉儿的媳妇,在我跟前,有什么便说什么,我看哪个敢为难你!”
蒋二太太自知这是说给自个儿听的,只作没懂。
宋桃儿柔声细语道:“早先还在娘家时,府上来的嫂子教导我。我生怕记不住,到了府里来闹笑话,所以那位嫂子所说的每句话,我都记了下来,按着日子排好的。这本册子,我也一并带了过来。倘或二太太不信,我这就去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