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摇晃的车中,梅望舒琢磨着那八个字,一路琢磨着到了家门口。
功成身退,谈何容易呢。
身在洪流旋涡之中,往前难,后退亦难。
常伯从门口迎出来,禀告了几句家中庶务,她左耳进右耳出,没太留意。
顺着抄手游廊,踏进正院,眼前的景象让她脚下一顿。
原本飞去天外的神思,瞬间拉了回来。
中午匆匆入宫觐见时,她记得正院还是修竹摇摆,睡莲朵朵,石桌上散放着几本书卷,充满着风雅气息的文人庭院。
这才两个时辰过去,天还没黑……
庭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小箩筐的石榴,红灿灿的在碎石走道两边排开,筐筐透出喜庆的气息。
石棋桌上摊开晒着几十个柿饼,挡住了纵横八十一道棋路。
几丛修竹高处,挂满了红艳艳的尖头辣椒。
养着朱红锦鲤的睡莲水缸里热热闹闹爬满了大螃蟹,有几只不甘寂寞的八爪将军从水缸口扒拉了出来,正在地上四处横行。
“……”
梅望舒站在充满农家田园气息的庭院门口,避开一只横行的螃蟹,往后退了两步,仰头看了看垂花拱门挂着的匾额:
退思居
自己亲笔写的,是正院没错。
“嫣然,你给我出来。”她头疼地往里走,“我才头一天回来,连个囫囵觉都没睡够,你就可劲糟蹋我的院子?”
嫣然半挽着浓云般的发髻,从正房里迎出来,亲亲热热揽起梅望舒的手,把她往庭院避风处的小八角亭拉过去几步,按在长凳上。
“这可不能怪妾身。”她从桌上挑了个结霜的薄皮大柿饼,亲自拨开了霜皮,递到梅望舒的嘴边。
“老家的牛车中午到了,送来了满满二十车的乡土特产。妾身往平日里走动得勤的各家大人府上都送了些去,家里还剩下许多。除了赏赐下人,其他的都拿来院子里摆开,给大人回来时看着,开心开心。”
梅望舒一阵无语凝噎,抬手按着眉心,看了看周围风格迥异的自家庭院。
开心?
好吧,是有点开心。
她低头咬了口柿饼,香甜软糯的滋味在舌尖炸开。
“好甜。”她惬意地眯起了猫儿般的乌眸,眉心彻底舒展开来,“是小时候家里的味道。”
“是吧。”嫣然欣喜而笑,把偌大一个柿饼掰开两半,“柿子味美性凉,不可多食。最多给大人半个。”
梅望舒只咬了两口,把剩下的放回桌上。
“尝两口味道足够了。”她接过手帕,擦了擦手,“老家的特产送来了,有没有信一起寄过来。”
嫣然捂着嘴轻笑,回房取出几封书信,逐个展示给梅望舒看。
“这封是老爷的来信。”
“夫人的来信。”
“河东道各位知州知县大人们的来信。”
最后一封的信封格外雅致,嫣然拿在手里,狡黠地晃了晃,“虞家五公子的来信。咦,这个虞五公子是谁?”
梅望舒手里正剥着石榴皮,头也不抬,淡定回答,“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了。虞家和我梅氏乃是通家之好,虞五公子是我幼年——”
嫣然惊得急忙起身,匆匆捂住她的嘴。
“我的大人,你可别说了。”她低声附耳叮嘱,“这么紧要的事,隔墙有耳,谁知道我们院中随口闲谈,会不会泄露出去。”
梅望舒眨了眨眼,眼底泄出明显的笑意,“怕什么,为夫这次花重金,请了向家小七来,就是为了解决隔墙有耳的烦忧。——是不是,向护院。”她提高声音道。
“哼。”院墙外传来一声冷哼。
白色箭袖打扮、马尾高高扎起的少年郎,勾手翻上墙头,盘膝坐在墙瓦高处。
“区区五百两银子,哄了我来做你家护院!”向野尘气恼地道,“你家向小爷有的是大本事!可恨你这文官,看不懂武学深浅,你大材小用!”
“我这文官,是看不懂武学深浅。”梅望舒悠然袖手,“本官只知道,白纸黑字签了名,立了契,我便是雇佣的主家。至于立契的半年内,是用你随身护卫,还是用你看家护院呢,那就是我的事了。”
在向野尘的瞪视下,梅望舒抬手指了指周围,“最近家里事多,多了许多临时雇请的人手。还请向护院多多巡视家宅,如果有意图偷窥的贼人,务必拿下。”
向野尘下巴朝天,又哼了一声,“杀鸡用牛刀。”从围墙跳了下去。
“向七是个有大能耐的,头次出山,手头有些拮据,我花了些心思把他哄了来。以后家里有个好手镇宅,心里也安稳些。”
梅望舒嘴角噙着笑,低声嘱咐了一句,示意嫣然把信拿来,开始逐一拆封。
第一封,当然拆的是她亲爹的来信。
梅老先生曾经任过河东道辖下的一任知府,算是当地著名的乡绅。
梅氏家中豪富,拥有良田千顷,庄园别院数十座。梅老先生某天突然兴起,买下临泉县里某处荒山,又买了数千树苗,一日之内种下半山梅花,轰动全县,号称‘梅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