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好好的,所以不用请罪。
可若是太子出了差错呢?
顾彦时其实并不敢深想。
朝中最顶流的世家著族心里都有一杆秤,都知太子非嫡,生母谋逆,母族嘉诏徐氏曾是齐王乱党,所以皇帝才要太子亲近北境顾氏,让顾家做太子的后盾,以此来稳固清晏的储君之位。
顾彦时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后来,祖父突然开始为柔则议亲。
柔则是顾家的嫡长女,家世雄厚,贤淑端庄,从前一直以国母的仪礼标准教导。皇帝若要与世家联姻,顾柔则便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是以顾彦时并不明白祖父的用意。
那日也是个雷雨天,年逾花甲的镇国公负手立在走廊下,望着外头庭院里的松竹翠柏,对他说:“太子为什么让顾家带着,你不会以为陛下真的只是给太子培养势力吧?”
他默然。
祖父回过身来反问他:“陛下如今空置后宫,若是执意想让清晏做继承人,未来整个大胤九州都是清晏的,羽翼不羽翼,有那么重要么?”
镇国公的话有如一记雷殛。直到那时,顾彦时才意识到,柔则不可能再嫁入九重阙了。顾家是皇帝的母家,若是柔则为妃为后,日后生下皇子,再同太子对上,宫闱必起祸乱。皇帝让顾家带着太子,其实就是告诫他们,国本既定,北境顾氏不可能再出皇妃了。
打断他回忆的是皇帝的声音:“表嫂怎么样了?”
顾彦时回过神来,笑道:“恭婉没什么事,不过是受了点惊,她先回府里去收拾了。”
凌烨点点头,他听东宫影卫禀报说,今日漓山东君恰好路过施了援手,否则顾彦时保得住清晏,却未必救得了恭婉。
果然是明白的。
凌烨欣慰,却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他是了解顾家人的,北境顾氏嫡系血脉单薄,又不擅长勾心斗角,更不用提和天家斗。当年的朔州总督顾崇山,半生戎马,骁勇一世,最终不还是折在了齐王手里。
顾家在北境势大,不是每一个皇帝都有用人不疑的魄力,世间变数太多,顾家也不一定能够被未来的皇帝信重。他现在若是不看护些,恐怕北境顾氏未来的路难走。
清晏从小与顾家亲近,将来位登九五,纵使忌惮收权,也至少会留几分情面——他让顾家带着清晏,是想给飞花踏雪城的未来铺路。
这种事讲究的是君臣的心照不宣,他不能明说,只能盼镇国公府自己心领神会。
殿外冷雨细密,顾彦时借着宫灯投下来的光晕,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皇帝的长相其实并不随先皇,他的眉眼与成德皇后顾徽音很像,尽管平日里总是容色冷峻,但很多时候——比如现在低下头来饮茶的皇帝,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一两分温柔神色。
顾彦时心里忽然有些微微的庆幸,眼前的皇帝就如同他的面相一样,威加四海但并不刻薄寡恩,所以尽管柔则未能够入主中宫,但皇帝却自己亲手牵桥铺路,让太子和顾家的未来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祖父最后还和他说了一句话,让他记忆至今——
“真正的恩典,从来不在一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而是为之计深远。”
凌烨和顾彦时说了些家常,又问了两句顾柔则的婚事。见外头雨势渐歇,便让高匪安排车驾送他回镇国公府,又嘱咐道:“明天晚上来宫里吃顿家宴。”
顾彦时笑着应了,临走时,忽然想起了件事,他转过身来,低声向皇帝道:“陛下今日见过漓山东君了吧?”
凌烨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有件事臣觉得有些奇怪。”顾彦时看了一眼皇帝的神情,迟疑着道:“臣今日见过漓山东君出手,赫兰拓并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东君最终却没能留下赫兰拓。”
“朕知道,毕竟赫兰拓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顾彦时颔首,又道:“但是臣觉得,除此之外,赫兰拓能走,可能是因为漓山东君他,似乎……”顾彦时斟酌了一下措辞,沉吟半晌,才说出了四个字:“握不住剑。”
凌烨执着茶盏的手霎时一顿,抬头肃声道:“你说什么?”
第41章 过往
“他握不住自己的剑。”叶书离说。
穆熙云刚从宜安寺回来,接过叶书离递来的帕子擦净手,闻言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
她面色不太好,低垂着眼睫,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黯然。叶书离把姜汤推到她手边,辛辣的味道灌进喉咙里,在唇齿间肆意翻滚,也不知是姜汤太浓辣还是怎么的,穆熙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从眶子里漫出来。
她不欲在小辈面前落泪,急忙抬手抚额,借着衣袖的遮挡将眼泪悉数敛去,清了清嗓子对叶书离道:“他一直都没能走出来,否则当初来帝都的时候就不会直接压境封骨了。”
叶书离当日在漓山给楚珩寻半梦昙所需药材的时候,对此就颇为不解。无怪乎其他,穆熙云道:“没点事还压什么境,顾忌国法都是借口。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要是真想藏拙,满帝都里能察觉出端倪的恐怕也就是天子影卫的首领。”
整个漓山包括楚珩自己,谁也不曾想过他归家后钟平侯会将他送去武英殿,至于后来被陛下擢选到御前,那就更是意料之外了。
可当初楚珩离开一叶孤城的时候,就已经是如今这副压境封骨后的样子了。他当然不是预料到自己会成为御前侍墨,经常要见到凌启而提早地做了准备——
“他不愿意面对的不只是杀死明远的那把明寂剑,还有做东君时的自己。”穆熙云说。
当年青囊阁主妫海明远入境大乘失败走火入魔,漓山天霜台前,面前是亦兄亦父的小师叔,身后是重伤命悬的师弟师妹,东君姬无月第一次知道,原来手中的三尺青锋,也能重逾千钧。
“他四岁刚来漓山的时候体弱多病,给他治病调养身体的是明远,喂他吃药的是明远。后来再长大一些,教他习字念书的是明远,带他学剑练武的也是明远。等到了调皮的年纪,惹他师父生气,要受罚挨打了给他求情的,还是明远。从他四岁来到漓山,到后来十七岁入境大乘,明远带着他一路长大,亦兄亦父。你让他怎么办?”
那日是个大雪天,被关在天霜台的青囊阁主不知怎么走出了阵法,曾经温柔如春风的小师叔此刻就像是从地狱走出来的修罗,再也不认得任何人,满眼只剩下杀戮。
没人制得住他,从天霜台的阁主到看管照顾的弟子,一十三人全都重伤匍匐在地,生死不知。所有赶来帮忙的人束手无策,温热的血从月台前一直流到石阶下,在雪地里汇聚成一条殷红的溪流。
直到望舒殿的大门被满身是血的漓山弟子叩响——
那日东都境主叶见微恰好不在漓山,能制得住走火入魔的妫海明远的,只有东君姬无月。
为什么人才济济的大胤九州至今却只有五位大乘境,多少顶尖高手甘愿止步,就是因为中间隔的是道天堑,能飞越的人少之又少,过去了便能扶摇直上,过不去就是粉身碎骨,没有第三条路。入境大乘失败的武者会成为丧失意识只知杀戮的妖魔,不死不休。
姬无月别无选择。
天霜台前,明寂剑出,三尺青锋当胸穿过,他亲手了结妫海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