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恶劣,只是从前不愿在乎我而已。
“还有,我知道你离开,是因为成茜找你说了些什么,她的性格比较强势,可能说的话很不好听,让你伤心了......”
我打断他的话,“没有,我们谈得很好,我是自愿离开的。”
他微愕,“自愿?”
“嗯,正好顺应工作调动。”我戳穿他的自以为是,“你觉得那时候,我有留下来的必要吗,你会舍弃她挽留我吗?”
答案不言而喻。
“章纪杉,以前的事情你并没有亏欠我,没有你的话,我可能没钱读完大学,也过不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毕业后,甚至做不到随心所欲的选择自己中意的工作,这些,都是你带给我的。”
“还有,以往每次面对我妈的时候,只要想到你,我都会勇敢一些,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底气。”
“一开始选择你,只是为了钱而已,可是我本就不是善类,后来明知你有家庭,也还是恬不知耻的依赖你,还试图成为你的唯一。”
“所以之后经历的种种都是自作自受,这些我都知道。”
章纪杉坐在对面,我每剖析一次错误,他的神情便沉郁几分,仿佛感同身受。
“你没有亏欠欠我什么,因为我们之间......不过是越界的各取所需,现在,我不需要你了,而你也没必要来找我。”
“章纪杉,我们两清了,也该回到正轨了。”
没有亏欠,也就没有藕断丝连。
我们都是罪人,即便互相说着对不起,也毫无意义。
他沉默了许久,没有辩驳,也没有再说抱歉,无意识的摩挲着无名指,曾经那里戴着只婚戒,此刻只有一圈浅淡的戒痕。
十二年的婚姻,最终只留下这一点微不可察的痕迹。
以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喜欢把玩那枚婚戒,因为那象征着精致又华丽的爱情,是我奢望已久却遥不可及的东西。
我也不止一次幻想过我穿上高雅洁白的婚纱走向西装革履的章纪杉,听从神父的指示成为夫妻。
可台下却无人为之祝福,因为这本就是个不伦的错误。
“我离婚了。”
章纪杉忽然开口,说出这个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
“所以呢,你要娶我吗?”
我故作轻松的开玩笑,望着他认真的表情,觉得可惜。
可惜,我梦寐以求的婚姻,不过是他用来逃避烦恼的手段。
他垂下眼,弯了弯嘴角,轻声问:“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当然不愿意。”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他,“你或许是个好情人,但绝对不会是个好丈夫,当初你会抛弃成茜,之后,你也有可能抛弃我,因为你选择我们,不是因为爱情,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而已。”
我点破这段感情开始的初衷,相似的容貌,错位的爱欲,愧疚和怨恨,怀念和依赖,相互纠缠交织,模糊了彼此的理智。
“当然,在自私自利这方面我们是同类,都只爱自己,所以我们只是把抱团取暖当成了爱情。”
离开章纪杉后,我明白了一件事:占有欲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拥有过就足够了。
失去,远比得到安心。
那一晚,我们不再谈情说爱,因为彼此都清楚,这是不可碰触的原罪。
情书
经过简单的洗漱后,章纪杉安安分分的睡在沙发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番后,依然了无睡意。
我提议:“要不然看部电影,催眠?”
他点头:“可以。”
日本的电视台和中国不一样,没有点播,只好用手机投屏。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细雪,漆黑的乌鸦停靠在窗台上,笃笃的敲着玻璃窗,抖落几许冰絮。
北海道的初春,依稀能听到连绵的潮汐混着干净的风声,落在心上,掀起柔软的涟漪。
“看过情书吗?”我找好片源,问他。
章纪杉思忖片刻后,“岩井俊二导演的?”
“嗯,两个主角都叫藤井树,女配叫渡边博子,两个女生......”我顿了顿,望向章纪杉,“长得一模一样。”
章纪杉闻言,视线凝滞,情绪如同被按下了中止键,静静地看着我。
影片已经开始了,失去了爱人的渡边博子走在茫茫无垠的雪地里,对着模糊的山野一遍遍喊着:“藤井树,你好吗?”
风雪淹没她的呼唤,通红的眼眶和鼻尖显示出她的声嘶力竭。
可,她的爱人,再也不会归来。
昏暗的室内只有窗外朦胧的雪光和影片光怪陆离的景象,章纪杉微微仰着头,不知是在看电影,还是在出神。
自前额到下颌,线条依旧漂亮且流畅,只是曾经那双意气飞扬的眉眼此刻已经暗淡无光。
鬓角隐隐现出几缕银丝,不动声色的显出憔悴和疲惫。
都说四十不惑,本该是风光无量的年纪,可他犯的错太多,最终自食恶果,落魄至此。
我情不自禁的跟着低声呼唤:“章纪杉,你好吗?”
也许他没有听到,因此没有回答,我却知晓答案。
“都说藤井树很傻,不懂得表白心意,才错过了喜欢的人,可我觉得,他很聪明,否则为什么要找和初恋相貌相似的人呢。”
“他从来没有舍弃过他的初恋,对博子一见钟情也只是因为她和藤井树长得很相似,所以爱屋及乌吧。”
影片中的渡边博子在未婚夫去世后,仍旧难以释怀,四处辗转,寻觅着曾经相爱的回忆,最后却发现,自己可能只是他所深爱之人的影子。
影片中,那个因为思念过度变得郁结难舒的博子,用轻如叹息的啜泣声说:“如果像的话......如果这个就是他选择我的原因......我就不能原谅。”
如果自己深爱的人,只是将自己当作寄托情感的替身,该有多可悲。
章纪杉起身抱住泣不成声的我,低声道歉:“对不起,阿芙,对不起......”
除了这一句,我们无话可说。
将汹涌的悲情平复下来后,我推开了他。
有人说过:在困境里溺水的人随便抓住些什么都以为是救赎,可惜现实是他们抓住的只是另一个溺水者的手。
而现在,我有了自己新的生活,也脱离了沼泽一般的原生家庭。
“章纪杉,我不需要你了,而你,也应该放下了。”
他的爱只是一种偏执情结,越是纠缠越混乱,只有放下,才能释怀。
人难自渡,可众生皆苦,只能自渡。
雪海
第二天,雪停了,我睁开眼的时候,章纪杉已经离开了。
餐桌上摆着温热的早餐,是我之前常给他做的海鲜粥,以及一封信。
“阿芙,其实在来找你之前,我就明白,你不会和我在一起了。像我这么卑劣的人,却奢求着有人爱我,得到之后又不懂得珍惜,走到现在这一步,都是我咎由自取,你说我不欠你的,但我还是愧疚,所以必须和你说对不起,你可以选择不原谅我,但请接受我的道歉,因为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了,以后就忘了我,好好生活吧。——章纪杉”
看完了这段文字,我却很平静,大概我已经释怀了。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走出公寓后,搭乘新干线去会社的路上,无意瞥见繁密的细雪落入湛蓝海面,转瞬消失不见。
蓦地想起一句歌词:“前尘硬化像石头随缘地抛下便逃走,我绝不罕有往街里绕过一周,我便化乌有。”
轻飘飘的雪花化为深沉的海水,而章纪杉,成了我的眼泪。
早川先生打电话过来时,听出我声音里的的异样,轻声问道:“陈芙,你还好吗?”
“嗯......”我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雪絮,“我很好。”
他没听清,又问了一次:“你好吗?”
“我很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