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团青蓝暗影已逼至近前,他银牙一咬,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抵住那漏缝,补上了最后的缺口。
霓裳和他有着同源的腺体,但是这并不代表,它们不会噬他的肉,饮他的血。
尤其是当美味大餐近在咫尺,却被这一堆障碍堵着无法得到时
成百只霓裳成群结队,狠狠钉在他血肉之上!
同源的腺体本是保护,可此时却成了凌?迟的理由。
它们不会产卵在他身体里,所以没法一下子夺取性命,只能发了疯一样啃咬他的肌肤,吞咽他的血肉,为了快点吃到他身后护着的真正美食。
凌迟之痛
常人一刻也无法忍受,
但竹沥并未逃开。
他单薄羸弱的身躯此刻却像一块磐石定在此处。
狂雷撼城阙,磐石无转移。
岐飞鸾的决定他听见了,众人对岐飞鸾的谩骂他也听见了。
他们愤怒、嗔恨、崩溃、绝望
而竹沥只是沉默着,做着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不退。
直到背部被啃烂,直到半边身子被啃空,直到心脉被啃断
直到再也无力支撑,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他跪下来,
停止了呼吸。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如一尊静默的佛陀,悲悯地行着他的善,守着他的众生。
而今佛陀寂灭,吸饱了血肉个个壮大三倍不止的霓裳从皮翻肉绽处飞起,如憧憧青蓝鬼影扯出狰狞扭曲的笑,透过少年染血的肋骨,看向躲在他瘦弱羽翼下那一张张惊惶崩溃的面容
就在此刻,那些霓裳忽然凝在空中,不近前也不后退,只一双双暗色幻彩的翅膀颤动不已。眨眼间,那些霓裳像一片片鱼鳞般覆在竹沥身上。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霓裳落下的根根白骨上竟然开始生出状若游丝的殷红脉管,从几丝变成几缕,又从几缕变成几团,血脉开始奔腾,皮肉开始重生,这是
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明显瘦了一圈的霓裳散去,活人的血色重新浮上少年宛若初雪的面颜。
公子!!!
小公子活了,小公子回来了!!
呜呜呜呜竹沥公子
复生的竹沥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又看了看自己毫发无损的手,忽听身后一声痛极的呼喊
师父!!!
他神色一变猛地转身!
只见满殿血光艳如火海,片片霓裳四处纷飞,一具具血泊里的枯骨重生血肉,起死回生。
一时间回生殿里哭声笑声杂糅一处,无一不是失而复得的极喜之情。
而在这一个个亡者重返人世,亲友团聚的时刻,有一个身影却仓惶地奔向她即将失去的人间。
师父师父
岐飞鸾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原本一直在看竹沥那边的情况,可忽然之间霓裳一反常态,直到竹沥的皮肉开始重组,岐飞鸾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心头大骇,再回头时
已是红颜化枯骨,白裙成血裳。
冥昭静静坐在那里,岐飞鸾呆呆地看着,心一瓣一瓣跌碎在地,忘了怎样去拾起。
她甚至不知她死前是怎样的神容,怎样的心情;是否痛苦,有无遗憾
穹顶依稀能见星月,若有似无的浅唱深吟随着那明光一并淌落。
她在这里经受百年煎熬,如今也将永眠与此。
她的能力强大的恐怖,体内饲养的霓裳虫茧数以万计,存储着经她手而死的所有人的记忆和血肉。
霓裳断头可再生,断尾可再长,蒙汜没有言错,和霓裳同源的体质,是真的可以起死回生。
她可以杀尽天下所有人,也可以用她的血肉救活所有人。
一念生,天下生;
一念死,天下亡。
而冥昭最后选择,还血肉于苍生。
她不是很想活下去吗?
她百年来求的不就是根除病苦,好好地活下去吗?
机会就在眼前,怎么就放弃了呢?
岐飞鸾不懂冥昭,鞮红却是懂的。
冥昭并没有那么恶,也没有那样善。
人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实则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全她自己的道罢了。
她最初与自己有关的记忆早已泯于百年前那场劫难之中,命运突变,她失去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囚于幽暗,长于幽暗,她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自己的喜好,没有自己的过往,没有自己的将来;她穿的是素麻破布,不辨五色;吃的是霓裳药丹,不知五味;她在阴冷潮湿的炼丹室中苟延残喘,活着就是为了承受历任洞虚门门主因贪心而造成的代价,那些剧烈的、非人的、痛不欲生的、本不应她来承受的痛苦。
后来她在那些人身上学会了阴谋,学会了求生,她在苦海中挣扎了近百年,终于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自由。
她逃了出去,从炼狱来到人间。
但她不知道这里到底和炼丹室里有什么不同,她依旧要承受痛苦,依旧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她提着风灯去渡口泛舟,风吹过她的衣袂,空荡荡的,一如她那颗已经跳到精疲力竭的心。
偶然经过人间,遇华灯初上,循着一个奇奇怪怪却异常暖人的味道寻过几条街道,一路追到一户灯火通明的人家,不是富贵朱门,人丁也并不兴旺,但一桌四双碗筷,粗茶淡饭,席间晏晏笑语,便是她穷尽此生都得不到的东西。
她甚至不知道那桌上飘香四散的是什么东西,尝起来和霓裳有什么区别。
可怜她,
百年未闻禾黍香。
心心念念着那夜的味道,可真正尝到,却又是许多年之后。
吃到了也还是有区别的,那夜她见人家家里灯烛光暖,亲人欢笑无间,可她只有一个人,一张桌子,一桌菜,一碗饭,她把洞虚门所有的蜡烛都搬到屋子里,灯火可抵白昼,热得她汗流浃背,烛蜡熏人。
可她依旧觉得很冷。
这个世界上一旦有人消亡,总会有身边的人记得吧,总会留下些属于他们的痕迹吧,或在外界,或在人心。
可是冥昭什么都没有。
生前什么都不属于她,死后也不会留下任何和她相关的东西。
从那一刻起她明白了,她从来没有求过生,她只是不甘心降世在这样的人世间,不甘心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去。
想要在这世上留下属于她的痕迹。
这才是她真正所求的,第九生。
而就在竹沥以命全道的那刻,她看到了值得她来的人间;就在岐飞鸾转过身把她护在身后的那刻,她看到了她留下的痕迹。
此道已得,
再无遗憾。
孽海无崖,她不必竹沥偿命;
活罪难逃,她不要飞鸾替她一同背负。
那便从此弃人间。
洞虚、洞虚,洞悉子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