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盏明灯从纸糊的窗户透出光来。
书房里只有冯瑛之一个人。
他展开临摹字帖,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他在里面写了多久,杜平便在窗外站了多久。夜风很冷,将她脸上吹得凉凉,唯一的温暖似乎只有屋中那盏油灯,分明在那么近的距离,多走几步便触手可及,她却不能靠近。
她想,瑛之一动不动写那么久,手脚肯定也冰冷了。
她想走进去看着他,摸摸他冰凉的手,她想抱住他,她想温暖他,可是不敢。
她抬头痴痴望月,她想,原来这世上也有她不敢的事。
就像小时候母亲买给她的汝瓷七彩球,薄如蝉翼,美轮美奂。她视若珍宝,将它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生怕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就碎了。小时候的她不知轻重,那么珍惜,却还是摔碎了那颗瓷球,再难复原。
东西摔碎了,可以不管它。
可人呢?人会碎吗?
杜平擦擦眼角泪水,她不敢试,她不想打碎瑛之的骄傲。
他从千尺山顶跌落谷底,他没有怨,没有怪,他已经默默咽下所有痛苦,靠着自己一声不吭站起来继续前行。
他在她面前不露出分毫,他不想让她知道,那她就不知道罢。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天际一轮圆月,挂于稀疏的梧桐叶间,几朵乌云飘过,月暂晦,星却常明。
这样安静的夜晚。
忽然,屋中传出一道沉重的碰撞声。
冯瑛之将手中狼毫狠狠甩向地面,玉质的笔身顿时折成两段,一半一半,孤寂地横躺于地面。
他猛地扯住宣纸一片片撕碎,碎得不能再碎,随手一扔,仿佛片片雪花飘落屋中。
而他,仰望这一室荒唐,慢慢闭上眼,自嘲地轻笑一声。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支笔。
毁了。
冯瑛之向后一靠,脑袋垂挂在椅背上,无意识摸上左手腕的沙袋,那里已有些肿痛。他只觉一股情绪再也按捺不住,酸涩涌上心头。他也想过,苦练十年,也许就能恢复到之前的水准,可是,熬过漫漫十年,忍受那么长的时光,而他已经不年轻了。
十年后,他的友人也许个个高官厚禄,封妻荫子。
而他,却连一个风雅高才的名声都留不住。
梅花香自苦寒来,道理都懂,可真遇到头上,却又那么艰难。
他两只眼睛通红,终于,受伤以来第一次哭出来,泪水滑下面颊。他嘴唇颤抖,还想拼命忍住。
哭声被压抑得极低极低,在喉中颤抖的呜咽被阻挡在嘴中。
可在如此安静的夜晚,每一道声音都被杜平听在耳中。
她望着窗内的那个人,也跟着流泪。
“谁?”冯瑛之听到声响,赶紧擦干眼泪佯装无事,他快步走出书房察看,目光一下子就对上杜平。
两双通红的眼睛,四目相对,却许久不能言语。
杜平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脸,欲盖弥彰地解释:“不是,刚刚沙子吹到眼睛里了,我才刚来,就,就过来看看你,夜里风大,怕你没穿披风会冷……”她说得语无伦次,话讲到一半才发现手里忘拿件衣服来掩饰,她一下子息了声音,垂下脑袋,只觉得这个理由找得蠢到极点。
冯瑛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她。
杜平低声重复:“真的,我才刚来,被风一吹,冷得吸了下鼻子,你就出来了……”
冯瑛之深深凝视,他伸出手来牵她,手指触及她的手背,带着微微一丝凉。他稍用力,捏住她柔荑,手心俱是柔软温暖。
杜平哑然失声,看他一眼,飞快垂下眼眸,再说不出一句借口。
冯瑛之轻声问:“冷吗?”
杜平立刻摇头,想想不对,又赶紧点头,迎上他深沉目光,只觉自己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完全是前后矛盾。
她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之蠢。
杜平低头抿唇,丧气道:“我先回房了。”说罢,转过身去,朝着原路走回去。
夜风乍起,落叶纷纷扬扬,黄绿枯色漂泊于发梢,自肩膀滑落,终簌簌作响坠于大地。
冯瑛之快步追上前,一把将她扯入怀中,抱得紧紧。
杜平一怔,突然鼻子发酸。方才还忍得好好,可瑛之一抱住她,她就不知为何想哭。她吸吸鼻子,强调道:“你看,真是风吹的,我才有鼻涕……”
“对不起。”
杜平睁大眼,泪水打湿他胸膛:“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冯瑛之越抱越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身体里:“我害你哭了,对不起。”
杜平闭上眼,也抱住他。
“上一回,我不该赶你回房,我不该跟你说那些话。我分明知道你会担心,却只想着粉饰太平,是我不好。”冯瑛之松开她,指尖触碰她面颊,挟有一丝丝寒意,他轻声道,“先到屋里再说。”
冯瑛之牵住她的手向书房走去,两人皆走得很慢,将一眼能望到尽头的几步路走出相伴终身的情意来。
书房内,一地米白色碎纸狼藉杂散,凌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