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帝只以为星夜在因为自己宫宴一言不发就走的事情而有些别扭:这次是我错了,以后我不会扔下你走的。
不得不承认,景昭帝在星夜身上已经打破了很多原则,自从登基以来,他几乎没有对谁道歉过,更何况是这样语气柔和哄着的低声道歉?
景昭帝偶尔也想过自己对星夜是不是有些太好了,如今他却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星夜值得他这样对待。
星夜背上已经有细细密密的冷汗冒出,他怕再被景昭帝这么抱着,迟早会被景昭帝发现,他头也不抬,忍耐了一下后,点了点头。
就这么一个极轻的点头,就已经耗费了星夜太多力气。
景昭帝起初并没有发现星夜的不对劲,他只以为星夜因为被扔下而不开心,还在心里思量要如何补偿星夜。
直到半夜景昭帝因为骤然而至的大雨惊醒,发现和自己睡在一起的小孩浑身冰凉。
景昭帝一骇,翻身而起,喊人进来,等寝宫重新亮起来后,景昭帝才发现,星夜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细细密密的汗在额角凝成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景昭帝忙让人宣太医,窗外雨声密集敲落在地面上,好像也落到了景昭帝的心底,在等太医来的这段时间,景昭帝第一次觉得,时间被拉得那样长。
他将他的小皇子抱在怀里,这才发现原来星夜唇瓣被洁白的贝齿死死咬住,星夜应该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因为他的下唇已经被咬得一塌糊涂,景昭帝抖着手用袖子轻轻擦了擦星夜的下唇,然而血珠还是一小颗一小颗地往外冒。
景昭帝只能声音暗哑不断催促宫人,问太医究竟什么时候到。
太医来得并不算快,因为外面的雨愈发地急骤起来,景昭帝却连问责的心思都没有,他轻轻将星夜放下,站到一边,有宫人上来为他披了件披风,他挥开了宫人自己随手将披风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床/上的星夜。
太医诊脉后,将手放在小皇子的腹部,不出所料,那里果然硬如磐石,太医转头对景昭帝拱手道:小殿下这是过度饱食,有损脾胃,脾失升降,兼之生冷不忌,气滞不可运行。
太医犹豫了一下又道:且小殿下毕竟年纪还小,很多东西是不能吃的。
景昭帝浑身僵硬,如遭雷击,此时宫宴上的情景再一次出现在景昭帝脑中,他第一次养孩子,哪里注意过这些忌讳,只一味把自己觉得好的塞给了星夜,却没有考虑他能不能吃。
他以为做得很好,实际上不过是他自我感觉良好。
太医开了方子便下去亲自盯着熬药了,景昭帝坐在床边,凝视着被子里小小的一团,他伸手拨弄星夜汗湿的额发,许久后,他忽然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奈:你究竟在想什么?
分明吃不下,为何不说出来?
可惜星夜已经陷入昏迷,无法回答景昭帝。
有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他在恐惧。
景昭帝转头,看见了不知何时进来的伏玉。
伏玉此时有些狼狈,他一向是衣衫整洁,一丝不苟的,然而此时他长长的头发仅以一根丝带松松绑在脑后,因为外面雨太大的缘故,一半已经贴在了后背,他身上穿的还是宫宴上的深蓝广袖儒衫,此时已经皱成一团,连带子都系歪了。
景昭帝视线向下,听见伏玉镇定自若:劳烦陛下让人取一双鞋来。
伏玉竟是赤足而来的。
景昭帝颔首,立即有人去为伏玉取鞋。
景昭帝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说的话,什么意思?
伏玉让人将他推到星夜床边,看着被窝中的小堂弟,伏玉清冷的眉眼终于柔和了下来,他凝视小堂弟,眼底带着怜惜和纵容,这让他语气似乎也软了些:陛下,在先皇后和先太子仙逝后,您可有打心底相信过谁?
景昭帝先是不爽纠正:他们是你皇祖母和父王。
景昭帝最讨厌的就是伏玉一副无论做什么都置身事外的模样。
且朕是星夜的生父!星夜并没有失去他最亲近依赖之人。
伏玉无视景昭帝前一句话,继续道:这个生父有和没有并无区别。
他被秦玉虐待时生父不在身边,他吃不饱穿不暖,成天自己管自己的时候,生父不在身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自称是他生父的人救他脱离苦海,为了不失去得之不易的这一点希望伏玉望着星夜,轻声道:大约会努力做一个很乖的孩子。
伏玉终于移开目光,他打量了一下景昭帝:陛下,小堂弟平时乖吗?
景昭帝衣袖下的手不知何时攥成了拳,有滑腻冰凉的液/体一点点从指缝流出,他阴影中谁也看不清的眼睛不知何时有些微微发红,迎着伏玉的眼神,景昭帝有些艰难道:他一直是个很乖的孩子。
乖到有时候景昭帝会怀疑这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景昭帝记得很清楚自己小时候是十分调皮的,可星夜不但长相与自己没有一分相似,连性子也截然不同,如今看来,竟是因为,一直都很怕再次被抛弃吗?
尽管很想守着堂弟,但伏玉知道他不可能一直留在景昭帝寝宫,等星夜喝了药,伏玉就告辞了。然而今晚的经历却让伏玉更坚定了要将星夜带回长信宫亲自照看的念头。
星夜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茫然,他的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有些疼,但并不会难以忍受,星夜昨晚完全没有记忆,只以为自己已经熬过来了,他迅速弯了弯唇,心里生出一丝小小的得意。
这一切却被早朝后便将奏折搬过来处理,就近照看星夜的景昭帝收入眼底。
景昭帝心底再次酸涩不已。
他想起昨夜星夜一边乖巧吞药一边默默流泪的样子,那时景昭帝只以为星夜疼得受不了,直到星夜喝完,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景昭帝没有听清,下意识问:你在说什么?
稍微有点意识的星夜很乖地又重复了一遍。
景昭帝这次听清了,是很轻很稚嫩的一句话:好苦
被苦到哭也不敢拒绝吗?那平日里经常笑着,无论得到什么都十分开心的星夜,到底什么时候才是真正开心呢?
此时伏玉已经离开了,但寝宫内却并不是只剩下景昭帝一人,还有一位老太监。
这位老太监曾经是跟着先太子的,后来先太子不在了,景昭帝本来想让老太监照顾伏玉,却被伏玉拒绝了,理由竟然是景昭帝更需要照顾。
这个理由在景昭帝看来十分荒唐,但伏玉坚持不要,景昭帝只好无奈接受了,老太监就这么一路跟着景昭帝,现在已经是禁宫内廷总管了。
或许是见景昭帝太过难过,这位从小跟着先太子,几乎是看着景昭帝长大的禁宫内廷总管,忽然对景昭帝感叹:当初知道陛下有了孩子,先太子也是极高兴的。
景昭帝恍然想起,知道秦玉诞下麟儿的太子,比自己太子妃生了都要高兴,他亲自打马到王爷府,将一众侍从甩在身后:我的弟弟以后真的是大人了。
当时尚且是王爷的景昭帝十分不满:两年前我就加冠了。
先太子用景昭帝不懂的眼神看着他,轻笑摇头:不一样的,做了父亲就真的不一样了。
景昭帝低声重复先太子的话:做了父亲就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