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发出很大很沉的重响,父亲猛的站起身,他的脚不好,唯有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倚在钢琴键上他才得以站起身来。
拖着脚步,他稍稍的朝钢琴走离了几步,然后停佇,从怀里掏出一把枪,瞄准。
砰、砰、砰、砰、砰───!
疯狂的射击,对着那钢琴。
喀、喀喀。
就算已经没了子弹,父亲还是不停的扣着扳机,无法停止。
同时,我听到一阵很奇怪的声响,像粗刮的金属相互摩擦的怪音,让人浑身不舒服,鸡皮疙瘩直冒,好一阵子后,我才明白声音从何而来。
父亲在笑。
一边扣着没有子弹的扳机,一边笑得不可仰抑。
我不知道二叔是什么时候衝了进来,把我跟解子扬带走,但是我知道,自始至终,解子扬都用一种相当悲哀的眼神看着我父亲。
──嘿、嘿嘿嘿、嘿嘿…
我还记得,父亲当时的笑声,有多么的令人毛骨悚然。
没有想到二叔居然把这架钢琴留了下来,还做了修復和保养。
我的手指轻轻的抚过一道一道的弹痕。
看着钢琴上的洋文书和照片,我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坐在钢琴和琴椅之中,而是身置一个孤寂的墓塚。有些东西已经逝去,再也寻不回,只由这些被埋葬被弃下的物件,组成极度残缺,却极度深刻。
顺手取了一本洋文书,那是Euripedes的悲剧合集。展开书页,充满了笔记和记录,父亲在他喜欢的句子上留下各式各样的记号。
我突然感到陌生又茫然。
稍早,听着二叔重述过往,三叔简洁的解释,与潘子短暂的谈话,这些和家人的互动是我长久以来认定不可能再有机会发生的。
但一切却都发生了,那么自然又那么出乎我意料之外。
这样的经歷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好似虚假,一点都不真实。
上一秒我以为有一天我还能见到解子扬,下一秒我却发现他早在十几年前就死透了。
上一秒我还在枪林弹雨里面生死相搏,下一秒我却在吴家的势力范围里被保护的好好的。
上一秒我一度以为我真的要跟所有人永远的断绝关係,下一秒我却在茶香烟雾裊裊中,听二叔重述一个经歷。
我觉得好矛盾,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曾经可以很清楚的划分心中爱与恨的那一条界线,现在却越来越迷茫。
因为亲眼看到了,因为亲身体会到了。
就算我再怎么不原谅他们,就算我再怎么不认同,就算我觉得身边的一切就像梦一样虚幻。他们却在这一场幻梦中,真心诚意的为我付出。
因为我,他们哭,他们笑。
因为我,他们受伤,他们痛心。
是谁露出悲凉的神情,是谁背过身去的影子看起来如此寂寞?
有人跟我说过,浮生若梦啊…
是啊。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抓紧每一秒鐘。
我不会原谅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会遗忘。
但是同时我也不能再这样任性的残忍下去了。
手上的书本无意识的展开到一页,那是Euripedes的名作《Medea》。伤心欲绝的Medea被丈夫拋弃,面临永远被放逐的命运时,她看着即将和自己分离的孩子们,落泪。但孩子却还是天真的对着她微笑,对于降临在他们母亲身上的悲惨命运一无所知。
Medea:
Dearsons,whyareyoustaringatmeso?Yousmile
Atme---yourlastsmile:why?
(亲爱的孩子,为什么你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对着我微笑,最后的微笑:为什么?)
父亲在这里划上双底线。
匆匆忙忙的閤上书本,我将书归回原位,心里有一股不安,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父亲极度私人的某个层面。
突如其来的,我心中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被击溃了。我重重的倚到钢琴上,不顾它所发出的不和谐声响,我将面孔深深埋进手掌,在几乎无法承受的悲伤之下,内心感到一阵阵的抽痛。
我啊,是多么的残忍…
作者註:
《小狗圆舞曲》是俗称,正式的名称应该是《降D大调第6号圆舞曲作品64之1(WaltzinDflat,op.64no.1)》,为萧邦(FrédéricChopin1810-1849)晚期的作品。据说是萧邦回忆起以前女友乔治桑的小狗在房间里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的模样,才把这个情景谱成了《小狗圆舞曲》。
Euripedes(480BC-406BC),古雅典悲剧作家,《Medea》是他的其中一部悲剧创作,描述的是女主角Medea被男主角Jason(TheArgonautsandTheQuestofGoldenFleece的那一位Jason)拋弃之后,向Jason復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