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吉失眠了整晚,一晚的翻来覆去,分秒都是煎熬。
早上起来照镜子,镜中的自己就像嗑药的毒虫,眼袋超深,黑眼圈超重,气色像从战壕里爬出来,整张脸灰濛濛的。
唯一的好处是省了早餐费,他完全提不起食慾。
狭窄的租屋处令他窒息,就怕再关在房间里会疯掉,杨子吉只好上街乱晃,漫无目的,行尸走肉。
太阳很刺眼,逢上班时段的大马路吵得要命,但那都无所谓,杨子吉无心在意那些恼人的背景,不论是香气四溢的饭糰摊还是刺耳的汽车喇叭,杨子吉麻木的感官都接收不到。
无法聚焦在任何景物上,眼中徒剩自己迷路的双脚,杨子吉只管低着头一直走一直走,也不晓得该往哪去,期间还差点忘了看红绿灯,撞到两次电线杆。
要说目的,或许,他是在找自己遗落的那把尺吧?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尺,用以丈量道德,评断是非。透过那把尺,人们可以量出自己的底线。
有些人的尺很长,底线很远,要退十万八千里才能踩到。
有些人的尺很短,随便退几步就压线了。
杨子吉自知不是大圣人,但他自认心中的那把尺应是比全人类的平均还要短一点,换句话说,他心中的道德门槛应是比正常人还要高一些。
他不是正义魔人,但他会尽可能要求自己,只要情况允许,他会尽所能选择善良,尽力去当一个好人。
也因为如此,他在社会上混得并不好。
回想过往在游戏公司的遭遇,在凡事向钱看的社会里,他老被主管约谈,被同事评为冥顽不灵的笨蛋。
他清楚想当一个好人并不容易,在利益勾结的现世尤其不容易,但他还是坚持当一个好人,当一个笨蛋,尽所能去坚持那不能当饭吃的善良,善,是他这名鲁蛇的仅剩。
但就在昨天,就在那场梦里,他那把尺突然不见了。
「如果你不再插手吴慧熙的事,我就復原你母亲的灵魂。」
金银麟一句话就让他失去自豪的底线,他很意外自己坚持多年的善良轻易就被动摇,可见,他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善良。
也许那把尺还在,只是金银麟一句话就让他选择眼瞎,让他假装看不见尺,见不着底线。
善与恶,一线之隔。
此刻的杨子吉就站在线上,站在善恶的中央,私慾令天秤失衡,迫使杨子吉望向恶那一端,为了见母亲,他想拋弃一直以来的坚持,即便这么做会令他感到羞愧。
他正试着给自己找理由。
自己也是逼不得已吧?
要是再插手吴婆婆的事,金银麟就会把自己跟葬天的瓜葛公之于彼世,到时自己魂魄难保,自己的灵魂十之八九会在天庭眾神的裁决下散向虚无。
何况,这也是自己弥补的机会啊!
自己的存在连累了母亲,要不是为了自己这短命鬼,母亲也不会牺牲灵魂,如今有机会可以让母亲的灵魂恢復,自己又怎能错过?
但真要让母亲的灵魂復原,要让母亲知道,她灵魂的重生是建立在儿子弃善者于不顾的份上,那样母亲绝对会很失望吧⋯⋯
可是可是,母亲应该也能理解儿子的苦衷吧?儿子是被威胁,母亲应该也会希望儿子优先考量自身魂魄的安危吧?
只要自己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放吴婆婆在人间化为一缕烟灰,自己就能继续活蹦乱跳,说不定还能跟母亲见上一面,更重要的是,母亲还能顺利去投胎,这么好康的条件自己没道理不选吧?
顶多是吴婆婆化成灰,伯父跟生母无法解开恩怨。
顶多是伯父可能沦为金银麟的建庙工具,一辈子受恶梦支配,一觉难求。
顶多是伯父身心俱疲,直到某天突然倒下,再也无法睁眼。
顶多是苳琳莫名其妙失去父亲。
说到底这些顶多都跟自己无关,自己也真是的,到底有什么好纠结啊哈哈哈⋯⋯
一直想一直想,脑细胞的额度早就透支了,脑袋都要烧成糨糊了,熔化的脑子都快从七孔渗出来,再这样想下去,自己整个人都会溶化吧哈哈哈哈⋯⋯
就算自己坚持当笨蛋好了,自己这颗破脑到底还能榨出什么方法为吴婆婆传达心意?
时间所剩无几,自己在伯父心中的印象也烂到宇宙毁灭,那些国王的手写信也不知道去哪生,被停职的自己到底是要帮个屁忙啊?
用投资报酬率的角度来看,自己根本没必要坚持当笨蛋嘛!
最最最好笑的是,现在的自己居然已经降智到用投资报酬率来衡量善恶了,哇靠!原来投资报酬率可以用来合理化袖手旁观之恶,真的是长知识欸哈哈哈哈哈⋯⋯
眼神涣散的杨子吉在大街上左摇右晃,如失神的幽灵,他准备飘过斑马线,迎头恰好走来一对母子。
斑马线另一头,母亲牵着孩子走来。
「妈咪,今天放学可以吃冰淇淋吗?」揹着书包的男孩牵紧母亲的手。
「可以呀,如果你在学校有乖乖,妈妈放学就带你去。」母亲一手为小孩提着便当袋。
母亲送孩子上学,何其普通的日常与杨子吉擦身而过,理当温馨的景象在此时的杨子吉眼中是何等揪心。
杨子吉杵在原地,他万般羡慕地注视那对母子,直至他们离自己远去。
如果还能见到妈妈,自己会和她说什么呢?
不⋯⋯不可以!
那样太对不起吴婆婆!太对不起苳琳了!
杨子吉赶忙别过身,他背对诱惑往前衝,沿途不慎被石子绊倒,踉蹌起身又差点撞到人。
而后,失去方向的他停在一间花店前,杨子吉背脊爬满冷汗,弯下腰喘息,却见在外浇花的老闆娘朝他开口。
「年轻人要不要买花啊?买些花送给女朋友吧。」亲切的老闆娘提着浇花器。
濒临虚脱的杨子吉勉强挺直腰桿,他苦笑:「不了谢谢,我没有女朋友⋯⋯」
「没有女朋友也可以买花送母亲呀。」老闆娘微笑。
明明是带着善意的笑容,却笑得杨子吉头皮发麻,心底发寒,他崩溃地啊啊乱叫,加速逃离现场。
杨子吉不敢停下脚步,一旦停下就可能撞见多馀的场景,触景生情。
一旦停下脚步,那些平凡的字句都将化为公审,对他进行道德审判。
他死命跑,拚命跑,试图在利益薰心的迷宫里寻找出口,一幕幕街景伴随模糊的声音迅速从眼前掠过,杨子吉只想逃离纷扰的世俗。
直到精疲力竭,他已来到偏远的堤防,寧静的河堤不再有人,不再有多馀的声音。
万里无云,杨子吉累倒在堤防斜坡上,他报废在地,躺了许久,仰看什么都没有的蔚蓝,好让自己平静下来,脑袋放空。
调整好呼吸,杨子吉才重新坐起身,他环抱双腿,凝视河面发呆了好一阵子,事实上,他没有聚焦在任何景物上,他待机多时的双眼已进入萤幕保护程式,好让沸腾的脑浆赶紧冷却。
两眼空洞地反白,灵魂不晓得离线多久,待看见河边的乌龟爬上石头晒太阳时,杨子吉才意识到自己回神了。
如果真的什么都不管,自己未来要怎么面对苳琳?
想到这,杨子吉忍不住拿出手机,他打开通讯软体,与苳琳的聊天纪录永远都在第一格,提示声永远都是开的。
除了苳琳,他没有其他可以倾诉的对象。
点开聊天纪录,对话仍停留在上回访谈结束后,苳琳传来的关心。
「怎么都不回?还有需要帮忙的部分都可以跟我说,别客气呦!」
她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
那,自己又是怎么样的人呢?
手指停顿了很久,迟疑了好一段时间,杨子吉才在发话栏键入。
「苳琳,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杨子吉已对自己全然失去信心,所幸苳琳很快就传来回覆。
「怎么了阿吉?怎么突然这样问?」
「就工作遇到了一点瓶颈。」杨子吉心虚盯着手机萤幕。
「上次访谈的事不顺利?」
「不是啦,是其他事。」
杨子吉才刚发出讯息,不过几秒就见苳琳打来,说不出的愧疚害他第一时间不敢接电话。
任凭铃声响了十几秒之久,杨子吉才按下接听键。
一接起电话,对头便传来苳琳的关心:「阿吉你怎么了?」
「就工作不太顺心而已⋯⋯」
「可是你听起来好沮丧,你在哪?要不要我去找你?」
「不用不用,我在上班,只是现在刚好能休息一下。」
「发生了什么事?你被主管骂了?还是有同事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