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阻止我,什么都任着我。他自责没有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可是他真的不懂,对于深爱他的我来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危险。没有人抗拒得了他的温柔。我必须把他攒在手心,我不得不。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年前突然出现的邵宇希。其实,在邵宇希进入怀伊的生活之前,我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了,因为他是我经纪公司老闆,也就是怀伊父亲的性交易对象。我之所以知道,正是因为跟怀伊在一起,让我对老闆比其他艺人更多关注,我很快就发现每个月都有一个年轻帅哥进出老闆办公室,神祕的时间,神祕的会面。我跟一般人一样,乍看都以为他是公司即将签约的新人,毕竟他实在太过耀眼。有次我无意记错与老闆约谈的时间,秘书凑巧不在,我就不小心误闯了他们交易的场面。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我握着老闆这一个把柄,老闆也就没追究我和怀伊在一起的事情。
在演艺圈里,我见多了邵宇希这种祕密客,但他给我的感觉跟其他人很不相同,他看起来极度哀伤,俊美的脸上掛着的笑容非常虚假。而且他小我近十岁,却能与老闆这样等级的人交易,绝非等间之辈。性工作者这种人,若不是刚入行,能撑下来的都不是普通人,儘管手收巨大财富,但要面对的压力、羞辱和攻击,包含身体和心灵上的,超乎一般人所能想像。某方面来说,他们坚毅惊人,什么都不怕,因此就连邵宇希那样看似无害的可爱动物,也绝对不能轻忽。
那段时期,工作过于忙碌让我忽略了怀伊身边的交往,他说待在家里很窒息,一年多前白天改去咖啡店写稿。那家咖啡店的咖啡真的很差,因此清幽,而我竟也就放下了戒备。等我发现怀伊变了的时候——他越来越多笑容,恢復到从前的模样——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他不再感到窒息,因为找到了新的空气,那无所不在的存在,名为邵宇希。
不如就把邵宇希跟老闆的关係告诉怀伊吧?但我没有,那是为人道德的最后一条防线,如果跨越了,只会显得自己卑劣。于是我私下多次告诫邵宇希,不能再接近怀伊了,但邵宇希始终无视,甚至回应我:「我只是个杂碎,你为什么怕我?」利用贬低自己来嘲讽他人,邵宇希绝对是个恶魔。
跟怀伊在咖啡厅不欢而散,我满心后悔地起程前往台中拍戏之前,收到了一封怀伊寄来的手写信。如果出发的那天早上,我没有心痒去望一眼信箱,就不会拿到这封信,也就不会在片场失控崩溃。信里坦白写着他是如何对不起我、爱上邵宇希的。我知道他写这封信是为了在最后当那个恶人的角色,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怀伊是个万分逞强的人,他寧愿背负起全世界,无论期待、指望、谩骂还是痛苦,他就是十字架上的救世者,让你愧疚又感恩地几乎要以为自己无罪。
然而,就在我狼狈地结束台中的拍摄回来台北,因为推掉了未来半年的戏约而被葛姐招去公司一趟时,竟意外地遇上了邵宇希。我情绪不稳,看到他出现在公司更燃起一肚子火。我跟着他到一楼,把他拉进楼梯间,开口就骂:「你他妈的到底想怎样!你还有良心吗?跟爸爸上床,还想跟儿子在一起?」
他定定整理着凌乱的衣领,放下捲起的袖子,我瞥见他手腕上有一道粗绳勒过的痕跡,暗红色的深痕在白皙的肤色对比下特别显眼。
他没有看我,无声调地说:「那你要救助我吗?给我钱帮我还债,好让我去跟怀伊上——」
我没让他说完,啪的一声甩了他一耳光。他踉蹌后退几步,偏过头去时,我注意到他脖子上也有一圈菸烧的痕跡。
我更生气了,「在怀伊面前一个样,在别人面前又一个样,你这么会演,自己去赚啊!」
他啐了一口,轻笑道:「抢不赢人就侮辱人吗?抱歉……但这种等级的侮辱也太藐视人了。」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我怒道。
「我就是这样的人。」他默默地说。
「那你就离开怀伊!」
他低喘着气垂下视线,好一会儿才说:「你好像没搞清楚……是谁离不开谁。」
我忍无可忍,趋前揪起他的衣领,厉声说:「你这个……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贱货!」我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内心莫名涌上一股悲伤,「……你凭什么抢走怀伊!」
他终于抬眼看我,眼神却是出乎意外的坚定,「就算我真是一个贱货好了,怀伊爱的人也是我,不是——」
我这次猛地一拳揍向他侧脸,梯间回响着哐噹的声响。他后退好几步,跌靠在扶梯边,抬手擦去嘴角的血,又啐一口说:「你就算打死我,他也不会多爱你一分。」
「你……」我实在忍无可忍,「好……没关係,像你这种人,怀伊很快就会忘记的,他再怎么爱你,都只是现在而已。」
卲宇希冷眼看向我,像是真忍不住了,倏地忿忿地说:「你不要再只想着自己!不要再只嫉妒我!你认真看看怀伊好吗?」他眼里真有忿恨,不是哀伤或讽刺,而是结结实实的恨,「你知道怀伊每次跟你提分手之前,都在手腕划上一刀吗?你知道……他因为觉得自己背叛了你,因为你告诉他我跟他父亲的关係,因为他想跟我在一起……」邵宇希话声颤抖,整个人震颤起来,「因为这些,他寻死过多少次吗?他的温柔背后,已经累积了太多自己的骨骸……」
他在说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我石化般愣住。
「你什么都不懂,」卲宇希神色悲凄,像是就要失控,「你一直活在他的保护下,掏空他的人,挖空他的爱,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知道!」
「你别想骗我……怀伊他不可能做那种事……」我感觉心就要冻结。
卲宇希抓住扶梯,稳住脚步站好,看似强忍着情绪说:「我再烂也不会烂到要诅咒怀伊来打击你!你为什么这么自私?他不能再跟你继续下去了,如果我没出现,你要把他害到什么地步?」
「谁出现都好,就不能是你!」我挣破冻结的心吼道,「你光是存在就足以杀死他!你身上也许沾的是别人的体液,但更多是怀伊的血。你以为他真会爱你身上那些伤?他才不会想插一个所有人都干过的洞!」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根本不需要跟邵宇希这种人比下限,但我无法忍受他把我说成是残害怀伊最深的那个人,那绝不是我。
邵宇希似被电到般整个人沉静下来,木然地举起双手,彷彿真的沾满鲜血那般看着,说:「对,我就是个被操烂的贱货……但那又如何?如果怀伊是溺水的人,我就是那块浮木;如果他沉入渊底,我就当那条绳索。我什么都不是;所以,为了他,我可以成为任何东西、做任何事……不管陷得多深,多么痛苦,我都会陪着他。他依靠我而活,我也依靠他而活,我们只能这样拥有彼此了,一旦谁放开手,另一个绝对活不下去……」
「怀伊很坚强的,」我断然反驳道,「他不可能会因为没了谁就活不下去。」
「你果然不懂吗……」邵宇希看向我,「你跟怀伊太像了,这就是他没办法离开你的原因。他看到你就像看到自己,你的一切黑暗、痛苦、不得已,还有你的光芒与才华,他全都懂,所以他不可能责怪你。」卲宇希默默地说,水雾却已盛满眼眶,「没错,他很坚强,但他也有极限的啊,他连自己都无法治癒了,你还要他承担你的一切?你一定没看过他身上那些伤疤吧,怀伊他……他绝对比你想像的还要爱你,他说付出就是倾尽一切,他就是这样的人,你怎么可能不懂?」
邵宇希的语气越来越坚定,而我越来越失神。我踉蹌地往后退,哐的一声撞上围栏,「他真的……在伤害自己?」
邵宇希一手抚弄着另一手的袖口,莫名欣慰地说:「现在好多了。因为我告诉他,只要他做什么,我就跟着做。」袖口底下是他手腕上更加鲜明的红痕,一条条小蛇般的肉色突起此刻显得无比刺眼,「几次之后,他就不再伤害自己了。」
我整个人颤抖起来,脸颊一阵冰凉,一行泪从眼眶流下。卲宇希叹口气说:「这没什么。我可以为他疼痛、为他缩小,我原本就卑微地爱他,如同他曾经那样卑微地爱你,那真的很煎熬……」他边说边摇了摇头,看进我眼底,「你口口声声说不能没有他,但你又为他付出了什么?你真的爱他吗?」
一滴泪滑进我嘴角,咸咸的水何时变得如此苦涩?
或许邵宇希说对了……不,他确实说对了。从头到尾都是怀伊,是他拥抱了全部的我,脆弱的、孩子般的、为所欲为的我。真相太过残酷,真相又太温柔,我想我这次必须,放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