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正!」那一声几乎是尖叫,阿丝扑上前查看孩子的身体。
卓华眉间神色更为沉重,这几日阿正也会留在商行里,只是偶尔会被大武叫回去跑腿。那可是大武自己的骨肉,想来也不会出事,没想到……
她扬手挥开阿善,蹲下身为阿正查看伤势,阿善还骂骂咧咧地想赶她走,幸好被墨仔柔声劝阻下来。
阿正还是清醒的,哽咽啜泣着,不时吃痛地哀嚎。
地上不知为何一片湿漉漉,直到她见到阿正的手臂才明白——袖子被烧破至肩部,整条手臂红肿渗血,许多大片白色水泡伏于其上。
「再去打更多水来。」她用冷静的声音命令。左手握住阿正完好的另一手,传输灵力止痛,右手伸进怀中,假装翻找,实则变出许多不同的草药。
烧伤范围很大,阿正整条右手都被裹上捣碎的草药与麻布,直到孩子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才告一段落。她松了口气,阿丝抱着孩子的头默默掉泪。
她抬起头,看到阿丝半张脸的伤疤时,一切都被串连在一起。
「你!」卓华愕然,震惊了片刻后怒气缓缓燃起,「这也是他做的?是不是!」
阿丝没有回应,垂着头,以袖口按去阿正额头上的汗珠。
「这是大武做的?可阿正不是他的孩子吗?」片刻后一旁听着的墨仔反应过来,不解而愤怒地问,「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的脸……」
墨仔是单纯的孩子,他善良的心智怎么能理解人族的恶意?卓华忧心地想着,正想开口安抚,一旁阿善提着水桶还有点喘,不满地说,「呵,不管怎样,那是人家的家务,你们两个外地人管甚么间事?」
「住口!」狼崽迅速转身咆哮,一张和气的脸变得狰狞不堪,疵裂的牙口中犬齿凸长,喉咙深处中发出威胁,「你给我滚,滚!」
人族哪堪他的灵力压制?卓华无声叹着气,看了眼还震惊错乱的墨仔,又看了眼默默无语的阿丝。混乱间阿丝将孩子交到她手里,而后自顾自地站起来。卓华只好小心将阿正抱起,跟上去。
阿丝走进屋里,寻便内屋中每个房间,最终在炉灶边找到躺在地上的大武,灶内炭火旺盛。那男人显然醉得不剩任何一丝理智,看到卓华仍努力爬起来,嘴里骂人的话含糊不清,甚至没正眼瞧一下阿丝。
阿丝一巴掌拍到他脸上,发出弱弱的「啪」一声。虽然阿丝力气不大,大武仍东倒西歪地往旁边摔躺。
「我、我要……我从今天开始,就跟你没有关係!」这一喊几乎要用尽她全身力气。阿丝只见过男人休妻,妻子离开丈夫的情况闻所未闻,她本是想说要休夫,却又不对劲——妻子怎么能休了丈夫呢?矛盾下一句话变得破碎。
卓华站在后面看,差点喊出一声好。
大武根本站不起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清阿丝的话。为了让阿正好好休养,阿丝拿走几件藏起来的嫁妆,两人两妖顶着一路上好奇目光回了商行。
卓华才知道在这里没有和离的概念,有的只有夫家单方面的休妻——丈夫若想离开妻子,可以依照律法中的条件提出休妻,名正言顺。但若是妻子想离开丈夫,无论有什么原因都得服劳役作为处罚。
「谢谢大人好意提醒,我已经知道了。」阿丝行了一礼,声音微弱,「我也正在想这件事……我娘家中人多数病故,无人可靠。阿丝恳求大人,若是能替我暂为照顾阿正一段时日,以后阿丝愿为奴籍,为大人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说着便跪下去,卓华唤来墨仔,好说歹说地才把人扶起来。
「你到底……」卓华嚥了嚥口水,犹豫良久后才下定决心,「你心里,有那男人么?」
阿丝又是低头不语,卓华无奈地闭上眼、叹息,却听阿丝小声哽咽,「都说野兽不食子……他这样伤害阿正,我若再守着妻子的虚名,怎么能对得起孩子?」
夜里,一阵妖风吹进只剩大武居住的房子。
大武惊醒时,室内被燃烧旺盛的炭炉照着,两张不带表情的脸庞自下而上被映得火亮。
「你们!」大武惊醒怒斥,双手被根系束缚于背后,挣扎不开,「你们干什么?」
「人族为何要重男轻女呢?」卓华好像听不到大武的声音似的,轻声自言自语,「若要论繁衍后代,女子得孕育新生命,一人一胎,同时至多两三个孩子,珍贵无比。而男子?无需怀胎十甲、无需哺育新生,一人同时能播种数十,命贱矣。我若是天道,便会让世上男子只留一成,使人族繁衍足矣。」
她叹了口气,不解地摇摇头,「若论肉身,男子确实较女子强壮,可人族生而具有灵识,倚仗文明与智慧而活。较人族更兇猛强壮的虎狼都只得臣服,那又为何鄙视女子?」
「天道不公,大抵是人族共有的劫难。」她又是一叹,「同类相残,可悲可恨。」
「你在说什么鬼话!」此时气氛诡譎,大武虚张声势地骂,「放开我!」
卓华轻扬手,大武右手的根系真就放松了。此时的大武才察觉綑绑自己的东西不是绳子,而是树根,他讶异地仔细看了好几眼,抬头看向卓华时眼中蒙上了恐惧,「你、你你是……妖怪!」
墨仔蹲下身子,微笑着轻快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你们都!」大武瞪着双眼,「怎么会……你不是对阿丝有意思吗,妖怪怎么能与人族……」
他早看出这个商行老闆对阿丝「不怀好意」,他以为卓华是因为顾忌礼义律法才这般拐弯抹角地对阿丝好,于是他想到了绝佳的好点子——他没有阻止阿丝去卓华那工作,也打定主意了就算对方非礼自己的妻子,也要继续满足卓华,然后他再以此为由向卓华索要金钱。
但若卓华是妖族,不受人族制裁,为何只是远观而迟迟不出手?他不明白。
卓华根本不理他说了什么,自上而下地俯视趴在地上的大武,「你会写字吧?」
墨仔随即端出一张小桌案,笔墨纸具备。他咧嘴笑着,「来,拿着。写一封休书吧,要写得好看一些喔!」
「哈!妖怪居然在意人族的律法?啊呃……」墨仔抓着他的手腕,将笔塞进手中,力道之大让人感觉都快脱臼了。
「请你写。」笑容丝毫不减,露出的犬齿却毫不避讳地透漏警告之意。
大武咬住牙,明白自己的性命正掌握在两人手中。他颤抖着握笔,努力撑起身子写字。
「对了,要记得写你不要阿正喔!」墨仔不放心地指点大武应该怎么写,「虽然你大概也不敢来烦我们啦?对吧?」
卓华只是站着看,写完后她仔细地读过一遍才满意地收进怀中。
大武本以为这就没事了,卓华却悠悠开口,「虽说男女有别,但好在无论男女皆是血肉之躯——同样的伤,足以造成同样的痛,是吧?」
她徒手拾起一块烧红的炭火,握在指尖把玩。
「你、你是什么意……呜呃!呜!」大武的嘴被树枝层层包裹,话语被堵成模糊不清的呜咽。
「阿正告诉我,你想把他头压进炉灶里,他是拼命挣扎才只烧伤了手臂。」卓华操纵枝条将大武的脸抬高,炭火的热气直扑在他脸上,「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的,对吧?」
句尾刚落,她握拳揉碎了碳块,并用满掌灼烫火红的手压上大武的脸。尖叫、嘶吼与哀鸣如同洪水掩没了她的五感,同时间体内的灵力正快速流逝——她解决了人族的磨难,天道要处罚她。她看起来一脸平静,实则心智与体内灵力失衡,混沌之中好像有千百隻虫在腐蛀她的身体,连同思想一併扭曲。
这个人是谁?不知道,但她喜欢听他尖叫,这让她感觉很好。
那就继续吧,继续折磨他——这是为何?对了,他欺负阿丝,所以她要惩罚他……河在哪里?她想见桂英了,穆仁不能没有她。等等她要马上回去,不然秀心会跑掉的……不对,十三一直很喜欢她,没有理由离开。
那个人族在哪?她是谁?好想、好想要再吻一次,这次一定要抓紧她……
「师父,够了!」
她大大地喘了口气,低头看那大武半张脸焦灼成黑色,已没了喊叫声——只是昏过去,他当然还没死,她不能、也没打算杀人。她把馀下碎碳扔回炉中,仔细端详了那张悽惨丑陋的脸,愉悦地笑了笑才将人放开,任他倒在地上。
「啊,好墨仔不可以学,知么?」她用另隻手摸了摸徒弟的头,墨仔乖巧地答了是后,吩咐道,「行了,把他送走吧。」
墨仔灿烂地瞇起眼笑,「好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