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台南车站时正好接近中午时间,单黎和李薇走进一家卖早午餐轻食的咖啡厅。
每年的教师节,他和李薇总会一起搭车回去育幼院看看。
单黎到柜台结帐之后,倒了两杯水回到位置上。他把找剩的零钱递给李薇。
「谢谢。」
「这是我们第几次一起回育幼院了?」单黎将点餐的清单用桌上的立牌压住,挪到桌边。
「自从知道我们待过同一间育幼院之后,每年教师节的週末都会一起回来看看。」李薇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说:「第四次还是第五次了吧。」
「这么多次了吗……」单黎试着回忆了一下过去几次回育幼院的情景。
「有件事情我想问你。」李薇说:「昨天我和惠真还有巧辛一起去逛街。」
「然后呢?」
「在间聊的时候聊到嘉伟最近的状况。」
「怎么了吗?」
「因为有我和你天天盯着他的关係,他不加班已经好一阵子了。但是这个星期以来他好像又不一样了。」
「怎么说?」
「从星期一那天开完检讨会之后我就有感觉到了。」
「他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揽下来了吗?」
「嗯。」李薇点头,「当然他上班的时候还是很认真,但是跟以前比起来,就是不太一样了。」
「不再那么认真的嘉伟,让你动摇了吗?你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认真向上、能够给你稳定靠山感觉的人,好像不见了?」
「有点像是这种感觉。其实之前我就有找惠真聊过,她跟我说嘉伟去接受公司安排的生理健检和心理諮商之后,有可能会不再像以前那么勤劳。没想到真的发生了。」
「你不希望他变成这样子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李薇想了一下,「昨天我们三个女生也在聊这个话题。」
「有什么收穫吗?」
「收穫吗……我觉得是巧辛跟我说的事情让我比较有感触。」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以前在大型的会计师事务所上班,加班是正常的,如果是遇到报税的季节,简直是没日没夜地待在事务所,回家就只是为了洗澡和睡觉,好像才刚躺下天就亮了,又要出门上班。」
「她有跟我说过,她曾经因为那样把身体搞坏了。」
「嗯,她有讲到有些同事真的撑不下去然后生病的例子,有可能一病就要休养好几个月,甚至有些人就再也没回去上班了。」
「如果是休养那还好,但如果是生重病的话,就没这么简单了。像是嘉伟的爸爸那样……」
「所以我觉得有点混乱。我当然希望嘉伟是可以保持健康的,但是看到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全心全意对待工作的时候,好像又有点失落。」
「如果他一直全心全意对待工作,他什么时候才会看到你的存在?」
李薇苦笑,「你竟然和巧辛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其实我们私底下也聊过你们的事情啊。生活不应该只有工作吧,除了工作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像赛马那样被遮蔽了一路向前衝以外的其他视线,这样不是很悲哀吗?你是有押注在他身上是不是?」
「我懂你的意思,只是……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调适吧。至少,他现在好像比较会主动跟我说话了,虽然只有一点点。」
「辛苦你坚持这么久,简直是滴水穿石了。」
「人的感觉真奇怪,他一直没改变的时候,我就心甘情愿一直付出,现在终于有了回应,反而是我开始犹豫。」
「习惯一下子被打破,多少会觉得有点怪吧,就算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说起来真有意思,我们三个女生一起聊天,结果是我这个年纪最大的前辈让后辈开导了。」
「这跟年纪没有关係啦,人生经验刚好可以互相分享罢了。每个人都各自有自己的人生课题要面对。」
「你也是吗?」
「当然啊,不然干嘛这样一年又一年地回去育幼院?我跟你说过的,那边给我的回忆并不好。昨天你们去逛街,我一个人去Alley找Joanna聊天,聊着聊着,我想到了一个很棒的比喻。」
「什么比喻?」
「逆流而上。」单黎略过舒甄的事情,「逆着时间的河流向上游走去,希望在过程中可以找到一些重要的东西,那些深深影响着自己现在处事风格的东西。」
李薇稍微思考了一下单黎的话,「那我们不就是每一年的这个时候都在逆流而上?」
「嗯,空间距离上的实际移动,时间意识上的逆流而上。可能是刻意要去找的东西,也有可能会在无意间遇见。」
「你是哪一种?」
「在我能意识到的范围内就是刻意的,无意间的话,都说是无意间的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就算遇到了说不定也不知道。」
「被你说得我越来越昏了,我大概是那个不知道要去找什么的人吧。你呢?每年都听到你说Angel老师,她就是你要回到过去去找寻的人吧。」
单黎默默点头。服务生正好送上餐点,确认餐点都到齐之后便走开了。
李薇说:「在那种充满恶劣回忆的地方,有这么好的老师真令人羡慕。可惜我只待了两年就被领养了,对她完全没有印象。唉,后来去了一个不好的家庭,还不如在育幼院好好长大就好。像你这样过得也很好啊。」
「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事后诸葛的结果论而已。如果我高中没有回头,可能也死在我说的那次火拼之中了。像你这样的世人的评语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简单讲就是看情况选边站而已。」
「你有这种想法,难怪平常看你都不太在乎别人说三道四的样子。」
「一想到人类要改变立场、更动结论是这么轻松随便的事情,就觉得认真去看待或是生气什么的,有点蠢吧。」
「我就没办法做到这样子,还是会在意别人的间言间语。」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课题啊。」
「每次回育幼院,总觉得你就会变得有点不一样。不像平常那样有点漫不经心,甚至还会说一些难以理解的话。」
「可能是循着时间的河流往上走,自然就会看到或是想到跟平常不一样的东西吧。」
「你看,又来了。」李薇笑着说:「那你的人生课题呢?和Angel老师见面吗?」
除了Angel老师之外,单黎的脑中还闪过舒甄的影子。
「我很想找她见面啊。」单黎说:「总觉得想要知道过去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会那样什么都没说清楚就离开我。就算只是我一厢情愿,她完全没有感觉到我的受伤,我也想要当面谈一谈……只是,时间拖得越久,我反而越来越不敢联络了,每次拿起电话,就被混乱的思绪压抑下来……」
「明明握有她的联络方式,却一直不敢主动打电话过去,这真的很不像你的风格。你担心真的见了面会听到什么话吗?」
「可能吧。」单黎插起一块马铃薯放进嘴里,那些担心早就放在他的心中好多年了,但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你呢?这么多年了,还期望见到亲生父母吗?」
李薇偏着头说:「我也不太知道……小时候总是听养父养母冷嘲热讽地说我是一个很讨人厌的小孩,所以才会被父母丢掉,是没人要的小孩。要不是他们可怜我、领养我,我根本不会有一个家。唉……我也跟你说过,这种事情在学校被知道之后,一样的言语霸凌马上随之而来……搞得我很气我的亲生父母,不!应该说是恨、恨他们不负责任地把我丢弃,让我的人生变成那样。成年之后我就脱离那个家庭完全自己独立了,本来也渐渐地不会去想以前的事情,直到在公司认识你之后,每年这样回来育幼院……不知道耶,好像还是有一点想要见到他们吧……可能就像你说的,至少,想要当面谈一谈,不管会听到什么都好,就算我真的是一个不被期待、不受欢迎而来到世界上的孩子也好……」
「可是你完全不知道他们的样子吧,就算想要找,也不知道从何找起。」
「是啊……你呢?从来没有听你提过你的亲生父母,你都不会想知道他们的事情吗?」
单黎摇头,「真的不骗你,完全没想过。」
「我真的很难相信。」
「可以把刚出生的婴儿丢在凌晨街头,这种人还期待他们什么呢?」
「说不定他们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这样做的。」
「或许吧。不过那个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如果说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我倒觉得你的父母比较可能是这样,因为你说你是一岁的时候进育幼院的,说不定他们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才做出这种决定。」
李薇只是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食物,单黎看着她低下头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心疼。
「嘿。」单黎故作轻快地说:「你绝对不是不受欢迎、没人要的女孩喔,相信我。」
李薇挤出一抹笑容,「谢谢你。」
挑在教师节的週末回来,除了教师节本身的意涵之外,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这一天也是院童进行户外教学的日子,整个育幼院的老师和院童都出门去了。除了值班的门口警卫和留守的一位老师之外,育幼院就是空荡荡的了。这种时候,才能让单黎和李薇尽情地在院区内走走逛逛,让每个角落的景象去拉开记忆深处的抽屉,细数其中的一切,美好的、恶劣的,一次又一次地回顾,那些回忆也就一次比一次更加淡薄,能够引发的情绪张力也越来越弱。
这几年因为规定的更改,现在要进育幼院是需要事前预约的,并且要在值班老师的带领下才能入内参观;平常都是一些政府机构的人会来,或是一些想要领养院童的家长在社会局的人陪同之下前来。单黎他们是特殊的例外状况,前几年教师节回来时,都有值班的老师陪同;最近这一两年,只要在来之前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就可以在不用值班老师陪同的情况下进入了。
面熟的警卫正在讲电话,看到单黎和李薇走进来,挥手点头打了招呼,但没停下正在进行的交谈,他对单黎招了招手,指了指面前的访客登记簿,然后又从杂物中翻找出一张纸条,示意要单黎拿去。
单黎在访客登记簿上留下名字和到访时间,把笔拿给李薇,然后接过警卫手上的纸条,打开一看,里头只写着「请在一点的时候到礼堂去一趟」,属名的人是陈院长。
「陈院长今天没有一起出门吗?」
单黎发问,警卫却像是没听见似地继续讲着电话,语气略显激动。
「那是什么?」李薇搁下了笔。
「不晓得。」单黎把纸条拿给李薇看。
李薇看了看手錶,「现在一点十五分了。」
「嗯,过去看看吧,不知道陈院长有什么事情。」
远远就看见礼堂的大门一扇关着、一扇全开,单黎和李薇穿过洒满阳光的广场。
单黎轻快地哼着:「阿呆阿呆快走开,阿呆阿呆没人爱……」
一旁的李薇只是微笑没有回应,大概这几年来都听单黎这样哼着哼着也习惯了吧。
两人走进建筑物的阴影之中,来到礼堂门口。
才一踏进礼堂,原本态度轻松的单黎整个人都僵住了。
礼堂内有个熟悉的人影在缓步走动、背对着单黎在礼堂内像是在打发时间似的四处看看。
那个人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或许是因为时间久远的关係,那人的身影远比记忆中来得娇小,毕竟二十年前那最后一面,他才十岁;然而那走起路来映入眼帘的感觉,却是一点都没变。
「An……Angel老师?」单黎张着嘴呆立在原地。
那人听到声响,转过身来,露出一脸从疑惑然后惊喜的表情。
「单黎?」Angel老师在那端微笑,像是在做确认似的,「单黎?是你吗?好久不见了。」
李薇转头看了看单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我到外面走走。」然后转身离开了礼堂。
Angel老师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你可以过来这边吗?我的脚……不太方便。」
「喔……好。」单黎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快步走去。
二十年前的自己还是那个十岁的小男生,那时候靠在Angel老师身边时,要仰着头才有办法跟她说话。现在,三十岁的自己在这短短的几步路上,脑袋里正试图在协调这一瞬之间发生的错乱感。
Angel老师比记忆中娇小许多,身形好像比以前略微胖了一点,但是走路的样子和表情的细微处则是与记忆中的印象一下子就吻合了。
两个人在长椅上坐下,暂时就那样都没有说话。
阳光穿透窗户,在空间中形成一道道光束,漂浮的微尘像是在其中找寻去处一般。
Angel老师先开了口:「我听陈院长说你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回来看看,所以就挑今天来这里等你了。好久不见了,有二十年了吧。」
「您竟然还记得……」单黎止不住地泛泪,极力想要压抑身体的颤抖。
「对不起啊……」Angel老师轻按着单黎的手,「老师那时候走得那么突然。」
单黎只是摇头落泪,说不出话来。
「几年前我有回来过一次,那时候你应该大四了吧,已经不在院内了。我留了些话,也把我的联络方式请陈院长转交给你,希望你能够跟我联络,可是一直都没有消息。」
单黎默默地拿出皮夹,从内侧的夹层中抽出了一张摺了几摺的纸,正是那张Angel老师留给他的讯息。
「你一直把这个带在身上吗?」
单黎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