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忙交接所以没有办法来台中跟你说再见?」懿涵的声音大到整个咖啡厅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
「好啦,你冷静一点。」舒甄一边安抚懿涵,一边注意别桌投射过来的目光。毕竟这里是学校里面的咖啡厅,她实在不想被认识的人看笑话。
舒甄昨天打开简讯来看,里面只写着「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然后在晚上接到俊曜的电话,本来她还在想说要怎么解释前一天关机不接电话的事情,没想到俊曜已经自己解释成是舒甄的手机没电所以关机了。这下也好,省得解释,然而才稍微有点气恼这傢伙怎么脑袋这么单纯的时候,他却是很高兴地提起公司要派他去越南出差的事情。
俊曜在电话那头自顾自地说着:「我打给你就是要跟你讲这个好消息。公司本来要从五个人里面挑三个去,我还以为我资歷太浅不会被挑中,结果竟然有我耶。这一去,真的是加薪又升官,超棒的对不对?我妈听到的时候好开心呢。」
你妈你妈,又是你妈!
舒甄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好不容易忍住之后笑了笑,「真的啊?好棒喔,知道要去多久吗?」
「这也是我要跟你说的重点之一,」俊曜收起了愉悦的口气,「星期六就要出发了,要到五月底才会回来,确切的时间公司还没有说。」
「要去两个多月?」
「对啊。然后因为要赶在出发之前把手边的事情都交接完,所以这几天也没办法先休息一下喘口气……」
舒甄大致说了一下昨天通话的内容,坐在对面的懿涵反应出奇地大,「明天就要飞出去又怎样?忙交接又怎样?你们交往到现在还没像这样分开那么久过吧,至少见个面吃个饭说个再见有这么难吗?要是我,老娘立刻叫他给我滚过来!」
「好啦,冷静。我都没生气了,你生那么大的气做什么?」
「你不生气才是让我更生气的原因。」
「为什么?」
「看着我,我问你,你真的不生气吗?」懿涵盯视着舒甄,眼神锐利得像是要直接刺进核心似的,「你都没有觉得委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逆来顺受了?」
被这么一问,舒甄倒真像是被针戳中一样,整个人洩了气似地往后一靠,「不然能怎么办?他有他的苦衷,我也没必要那么任性吧。」
「舒甄,你知道你变了吗?」
「变了?」
「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也看着你跟他的恋爱谈了这么久,一开始还因为家人的反对而硬是要在一起。怎么时间久了之后,你越来越顺从了,你心里面的想法也越来越不会说出来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以前会坚持自己的意见和他在一起;现在,我也知道这段感情已经变质了,我也在想到底要怎么继续下去。可是,他就是那样一个什么都说好、那样随和的一个人,他的心思是不够细腻没错,不过他对我、对工作、对他妈,对于这些他在意的东西,他就是很简单、很坚持地在守护,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我又怎么能一直都是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呢?或许是我以前不够成熟吧。」
「你真是一个好女友,还帮他找理由。」懿涵摇摇头,「他该做的都没有做错过,那你知道为什么你还是不快乐吗?」
「我……」
「因为他就像个不称职的宠物主人,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照顾宠物,以为宠物只要吃饭喝水就够了,但却从来没有仔细地去照顾宠物的其他需求,像是玩耍啊、抚摸啊……更何况,舒甄,你是人不是小猫小狗,这样说你懂了吗?」懿涵做了结论,「因为现在的他只会用自己以为对的方式来照顾你,但是很多你心里想要的部分,他不会、他忽略、他根本没有做正确。」
「我想要的……」
被懿涵这么一说,舒甄叹了口气。是啊,俊曜应该做的都没做错过,但是另一方面,他必须多做一点的部分却从来没有做到过。他不会在我任性的时候跟着东拉西扯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他说他不会聊那个;当我认真起来想聊一些人生哲学生命意义的话题时,他又说聊那个跟现实差太远,只是在打高空。到最后,我自己也觉得无趣,就算话到嘴边也都不再提了。于是就变成去附和他,聊着我听不懂的工作、奖金、升迁远景、成家立业……都是再现实不过的话题。他一股脑儿地说,我装出兴趣地听;他说完之后就满意了,我听完之后却是精疲力尽……和他比起来,单黎虽然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但是他会听我说话;虽然不总是同意我,但他没有忽略我想说的话;他凶狠的样子虽然真的很吓人,但是比起唯唯诺诺的老好人模样,那样的凶狠却是让人感到意外的安全……
竟然不自觉地在脑海里开始做起比较来了。
舒甄回过神来,自己都觉得有点惊讶,「对了,你留的那张纸条是什么意思?」
懿涵浅笑:「你明明就懂,别装傻喔。」
「我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吗?」
「是啊,你太善良了。你男朋友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所以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挑剔他的,就算是那些你想要他多做一些的,你都会解释成是你自己的任性要求、是不成熟的表现。结果咧?你把自己弄得越来越不快乐,把自己关到笼子里面去了。外面的天空你是看见了,但是你却自己把门往里面拉,一边在里面喊:『我不能出去,我没有出去的理由。』简单说就是,你,作茧自缚。」
「我真的可以这么直接地就去追求我想要的幸福吗?」
「直接啊!不然还有间接喔?难道一定要等到喝醉了才说得出口吗?」
懿涵提起舒甄说梦话的事情。
「什么?我那样说了吗?」舒甄用手摀着嘴巴。
「怀疑吗?我可以找单黎来对质喔。」
「不要啦,好丢脸。早知道不要喝那么多。」
「反正你真的这样想啊,说出来有什么关係?单黎挺不错的喔,这我可以跟你保证。不过……」
「不过什么?」
「哎哟,有兴趣了嘛!」
「对啦对啦,快点说,不要卖关子。」
「他是孤儿,你知道吧?」
「知道啊。」
「他混过帮派,你知道吧?」
「这我也知道。」
「那你还记得那天在怀恩的店里吃消夜的时候,我说单黎提过的那句话吗?」
「哪一句?那天说了那么多话。」
「不管身边有谁曾经出现过,最后会陪着自己往前走的,只有自己。」懿涵说,「大意是这样的话。」
「这句我记得。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懿涵浅浅地笑了,那笑中有点哀愁,「他在小的时候受到过很多欺负,一直到国中的时候加入帮派,才终于有了归属感。你知道人为什么会去混帮派吗?那个说穿了,跟社会上任何一种人类聚集在一起的团体都是一样的,虽然有法律上、行为上、思考上、动机上各种不同的出发点和那之后的结果,不过核心都是一样的,就是归属感。而且,比起很多装模作样的集会团体来说,帮派里面的情感因素是特别重的。单黎在这样的地方体会到他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所以他能够离开,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办到的。结果后来……」
懿涵提起了单黎在高三那年,得知自己昔日的兄弟和老大在火拼之后几乎死绝的消息。
「那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懿涵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他跟我说过,从那之后,他跟任何人之间都会保持距离。不是空间上,是心理上的那种。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看起来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吧。也许在他的心灵深处,隐隐约约地在害怕生离死别吧。有了这种防御心态,他很难完全敞开胸怀去和人相处。」
舒甄听了这些话之后,心里面升起了一股对单黎的怜悯,她无法想像经歷过那样的人生会是什么感觉,那距离她实在是太遥远了。但是她却能打从心里面感受到心疼,心疼那个表面总是故作轻松,情绪爆发时却又那么猛烈的心灵。
「还不只这样。」懿涵说。
「还有什么?」舒甄小心地问,有点害怕将要听到的答案。
「发生在育幼院的事。」懿涵摇了摇头,「不过他没跟我说得很清楚,只说是有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不见了。我想那个也是他在心理上这么孤独,或者是说,寧可保持这么孤独的原因吧。人哪,总有保护自己不再受伤的本能。」
「育幼院很重要的人,会是谁啊?」
「我不知道,他说那是他的秘密。」懿涵耸肩,「也许他以后会告诉你吧?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想,你就真的进到他的心里面去了。」
单黎五点半到店内的时候,没看见嘉伟。店内正在播放陈晓东的「心理游戏」。
他笑了出来,「这曲风转变也太大了吧,恋爱真神奇啊。」
「单黎。」
转头一看,是Dora踩着轻快的小碎步从店内深处走来,一手拿着大声公向他挥手。
「嗨,Dora。」
「店长和嘉伟在里面。店长说你如果到了,也请你进去喔。」Dora突然靠近过来压低音量,「里面还有另外三个人,气氛有点那个。」
「哪个啊?」单黎笑着说:「里面还有谁?」
「你进去就知道了嘛,我又不认识。」Dora检查了一下大声公的电池,「下班前半小时,还是要认真到最后一刻喔,Seeyou。」
走到店门外,Dora用那甜美可人的声音开始喊一些活动促销的口号,搭配着热情的笑容,单黎还没转头往里面走的时候,已经看见两三个男生像被勾了魂一样飘进店里来了。
这么强悍的战将应该放在晚班才对啊,业绩绝对打趴整条街。单黎由衷地佩服起来,可惜Dora也是进修部的学生。
走进仓库,左弯右绕低头抬脚避开四处堆叠的商品,眼前出现一扇简陋的白色木板门,上头的油漆脱落,露出斑驳的褐色,门后的世界别有洞天。这里是大强的办公室和健身房,平常除了大强之外,其他人很少有机会可以进来一窥究竟,神秘的程度大概像大强的本名一样,但是室内的样貌就比较符合大强的形象了,至少没有「申怀恩」的衝击力这么大。
单黎已经忘记上次进来是什么时候了,今天看起来的感觉似乎又不太一样。出乎意料的广大空间一分为二,靠近门口这边,简单的办公桌、电脑、各种办公设备,地板是廉价的拼贴式材质,大部分的空间都留给了各式各样的健身器材;另外一半的空间则是将地板做成了韵律教室会用的高级木质地板,还要脱鞋子才能踩进去的。连贯整个空间的则是两侧都有一整面的镜子,镜子旁还有扶手栏杆,现在在木质地板那边,就有许多像是舞者的人在做些暖身拉筋的动作。
「单黎,你来啦。」大强和几个人围坐在办公桌旁,「一起来这边坐吧。」
「那些人……」单黎指着那些舞者,「到底都是从哪里进来的?」
「当然是后门啊,我把这里的场地出租当舞蹈教室。」大强指指后面,「这么棒的地方,不用来赚钱不是太可惜了吗?」
单黎才要坐下,旁边一个人先站了起来向他鞠躬,说了声:「战哥好!」
「以前的事了,」单黎拍拍阿昇的肩膀,「坐吧。」
原来除了大强和嘉伟之外,另外三个人指的是阿昇和嘉伟的弟妹。
大强说:「那天你在店里面说的是他们两个吧。」
单黎看了看嘉伟的弟妹,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只是低头看着地上;转头看嘉伟,才在想应该从何说起,嘉伟倒是先开口了。
「店长刚刚都跟我说了,我都知道了。」嘉伟笑着说:「世界还真小,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谢谢你。」
「不用说什么谢谢啦。」单黎挥挥手说:「我倒是比较好奇,你们两个……」
「嘉君和嘉琪。」嘉伟在一旁补充。
「喔,嘉君和嘉琪。你们两个,怎么会学人家去加入帮派?」
被这么一问,嘉君依然低头不语,只是双手紧握、大拇指搓个不停,嘴唇也在不安地颤动;嘉琪稍微偏头看了一下嘉君,显然是希望哥哥帮忙发言。
「嘉琪,」单黎先对妹妹发问:「你是跟着哥哥一起去的对吗?」
嘉琪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回话。
单黎接着对嘉君说:「学校不好玩吗?」
嘉君一样没有说话。
「没反应我就当作答案是Yes囉。」单黎说:「现在跟你们讲什么,你们大概听不懂也听不进去。不过呢,结论就是,你们以后不能再跟着昇哥,只能乖乖去学校上课,放学就乖乖回家,了解吗?」
嘉君低着头喃喃自语:「回家干嘛?无聊死了。」
单黎说:「回家把该做的功课做完,好好陪妈妈啊。」
「她又不用我们陪。」嘉君这次比较大声了。
嘉伟才要开口,单黎就伸手示意要他先忍着。
「你说妈妈不用你们陪啊?所以你们其实也想陪她对吗?」
嘉君瘪嘴不语,倒是妹妹开口了:「妈妈不是去工作,就是都在跟爸爸讲话,好像都没看见我们一样,明明爸爸就已经—」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嘉伟按耐不住,大声吼了妹妹。
一向温顺的嘉伟难得大声起来,连单黎都有点惊讶,更别说嘉琪已经被吓得抿紧了嘴、微微发抖。
「嘉琪没说错啊,」嘉君这时挺身为妹妹护航,「你自己不是也一样?整天都不在家里,为什么我们就要待在家里面,无聊死了。」
「我白天在上班,晚上要上课,你们以为我想这么累吗?爸爸过世之后,要不是妈妈坚持,我本来是打算直接去工作,没有要继续念书的。如果不是妈妈现在还在工作,我也在工作,你们以为家里的钱哪里来的?」
「那干我屁事喔!又不是我叫你这样的,你自己选的啊!我又没管你,你凭什么管我?」
眼见哥哥就要大吵起来,嘉琪瑟缩在一旁不知道要怎么办,眼泪都在眼眶打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