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热闹的街道、喧闹的人群,简直像是复製贴上一样的情景,如果没有墙上的时鐘和电视新闻里的双重提醒,真的会让人丧失明确的时间感。
单黎一到店里,就看见嘉伟和婷宜都在外场,嘉伟正忙着招呼客人,婷宜则在一旁观察。
单黎走到婷宜身边,「你上班时间不是跟我一样吗?今天怎么这么早来?」
「我今天开始站外场啦。嘉伟下班之后我要接他的区域,店长叫我早一个小时来交接学习一下。」
「一个小时怎么够?店长当你是天才喔?」
婷宜摆了摆手,「唉呀,不过就是找东西卖东西嘛,ok的啦。我在柜台待两个月可不只是按按收银机而已。出来外场才能赚多一点啊,我早就准备好了。」
「喔,有备而来就对了。」
「没错正是这样。」婷宜笑笑。
「婷宜,」嘉伟递了一隻鞋子过来,「可以帮我找一下这双的27号吗?」
「好。」婷宜接过鞋子,快速地穿越店内人群,进到里面去了。
嘉伟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嘿,早啊,阿丹。看到你心情真好。」
「代表你要下班啦。」单黎说:「今天很忙吗?」
「还好啦,不就这样子,每天都差不多。」
「那怎么会流汗?喔,我知道了,跟婷宜靠太近会紧张喔?」
「小声一点啦!」嘉伟把食指竖在嘴前,「低调。」
「夸张耶你!」单黎故意冷笑一声,「昨天消夜吃得怎么样?」
「在一个你想像不到的地方吃的。」
「在你家?」单黎挑眉。
「太快了吧!」
「在她家?」单黎双手一摊。
「有没有这么急啊!」
「喔,我知道了,」单黎一拳捶向嘉伟的胸口,「在你心里?」
「神经病喔!」嘉伟笑着拍掉单黎的拳头,小声地说了昨天的过程:「在医院,昨天……」
「什么?这种事情就这样跟我说,真的没问题吗?」
「可以。拿去,27号。」婷宜把鞋子塞给嘉伟,摆了摆手要他去招呼客人,然后靠近单黎说:「他说你是他的哥儿们,不跟你说的话不够意思。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好不能说的。」
「哥儿们……」单黎在心中浮现这几个字,试着思考如果放在手上掂一掂会是什么感觉?好有距离感的字眼……自从离开了那个地方、那些人离开了我之后,已经有多久没用这个词了?我并不否认和嘉伟交情还不错,但是那个词对我来说……
路灯全数亮起来之后,各式各样的客人来买各式各样的东西。店长大强特别打电话来吩咐单黎要留隻眼睛看着婷宜,她第一天站外场,有任何状况的话要随时支援。只是单黎在一旁看了许久,完全感觉不出来婷宜是个新手,不论是面对客人的应对进退或是对于商品的介绍和推荐,都像老手一样。看来真的如她所说,在柜台待的两个月,不只是按按收银机而已。
晚上十点过后人潮才渐渐变少,单黎走到婷宜身边,「我看你很上手啊,不太需要我帮忙嘛。」
「早跟你说过啦。」
「现在我是真的相信囉。」
「我看你也很厉害啊,嘉伟还要跟你学一学,他的神经不够敏锐。」
「神经敏锐吗?」单黎想了想才开口:「有时候,或许像嘉伟那样比较幸福吧,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别人的感觉,因为根本没发现。」
婷宜露出浅浅的笑容,「在孤儿院长大可以帮助神经变得敏锐吗?」
「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是啊,你不介意吧?」
「无所谓啊,」单黎耸耸肩,「都超过二十岁了,这个年纪也是有很多人没有爸妈的,差别只在于是一开始就没有还是后来才消失的而已。」
「还是有差别的吧。」婷宜说:「一开始就没有,那整个人生会少掉很多一般人会有的美好回忆和喜悦。」
「反过来说,也可能免除了一堆的不好的回忆和糟糕的情绪。」
「空空的。」
「你说什么?」
「心里面会空空的啊。有些回忆可能的确是不好的,但是那个不好可能只是暂时的结论而已;或许哪一天,会因为什么契机而改变想法,產生新的思考和解释。」
「这是你的人生教训吗?」
「没错。爸爸变成植物人之前、之后,妈妈车祸过世之前、之后……」婷宜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深吸了一口气,「人的想法随时在变,相当不确定啊。」
「无法想像。」
「所以我说空空的啊。」婷宜指着单黎的头说:「我告诉你,这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是什么?」
「影响你爱人与被爱的能力。」婷宜指着单黎的脸,语气坚定。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单黎一脸怀疑,「我也是有交过女朋友的啊。」
「嗯……」婷宜摇摇头,「连结,重点是连结。我可以感觉到我爸爸和我之间的连结,那是爱,即使他现在躺在病床上也一样。还有嘉伟,他对我的连结还在成形当中,但我对他很抱歉的是,我还无法给他相对应的回覆。你呢?你有感觉过跟谁之间强烈的连结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什么连结不连结的……在育幼院认识的朋友、老师……在学校认识的朋友、老师……曾经交往过的女朋友、那些离开他的朋友……单黎摇了摇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晚安,两位。」热情的招呼声,嘉伟下课了,「阿丹,开心吧!看到我就表示要下班啦。」
「跟你在傍晚看到我是一样的感觉吗?」
「No。」嘉伟夸张地摇头,「你现在看到我,就是要下班解脱了;我傍晚看到你,代表我要去上课了,很悲惨的,不一样不一样。」
「喔,而且还要跟婷宜分开,好惨喔。」
「乱讲。」婷宜笑着打断,「嘉伟从早上十点上到傍晚六点,我和你一样从六点到十一点打烊,时间根本错开了啊。」
单黎说:「所以他都希望你提早到店里面,越提早越好,然后六点到了他又拖拖拉拉不去上课。晚上咧,一下课就衝过来找你吃消夜,被拒绝了两个月还是坚持不懈,实在令人动容啊。阿伟……我有没有看错,你是在害羞吗?」
嘉伟一个人站在旁边听单黎和婷宜交谈不过两句,竟然脸都红了,那个脸摆在他庞大的身躯上,实在很不搭。
嘉伟赶紧带开话题:「晚上一起吃消夜吗?」
「不了,谢谢。」单黎回绝,「昨天说过了,我是消夜的备胎,不是电灯泡。而且在医院吃消夜我应该会没食慾。」
婷宜说:「说不定胃口大开喔,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光想我就饱了,感恩。」单黎双手合掌。
婷宜笑得很开心,嘉伟也跟着笑了起来。
「单黎。」
笑闹中的三人被门口的一声叫唤给吸引了过去,只见舒甄搭了件天空蓝的adidas薄外套站在那,Levi’s的牛仔裤将她的长腿修饰得更加完美。
「喔!」婷宜先打破沉默,「嘉伟你看看,有这么棒的咖,难怪不跟我们去吃消夜。」
「喂!」嘉伟猛拍了一下单黎的手臂,「都没讲的喔,不够意思耶你,才一天没跟我吃消夜就有对象了?」
「别乱讲。」单黎反驳:「同学而已,人家有男朋友的。」
嘉伟转过去问舒甄:「你是阿丹的同学?」
「阿丹?」舒甄看着单黎。
「这是我同事,嘉伟。」单黎说:「他叫我阿丹,另外这位是婷宜。」
舒甄点了点头,「我是舒甄,单黎的同班同学。」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单黎看了看时鐘,快要十一点了,费玉清的晚安曲从喇叭中流泻出来。
「昨天对你很不好意思,所以我想说今天在你下班之后请你吃个东西,跟你说声抱歉,还有谢谢。」
单黎皱起眉头,「这么晚了,你没问题吗?你男朋友那边怎么办?」
「没关係的,只是吃个东西。」舒甄想了一下,又继续说:「最后一个学期课比较少了,平常在学校很少遇到你,没什么机会,想说你下班之后应该比较有空。」
单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过,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
「好吧,那你要等一下,等我们十一点下班,把店整理好打烊。」
舒甄点头。
说完再见之后,嘉伟和婷宜就离开了,临走前,嘉伟还故意挑眉,给了单黎一个奇怪的表情;单黎不甘示弱,用手比了个V,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比向嘉伟。
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店家几乎都打烊了,好像子时之前和之后是由不同的神秘力量所支配似的。子时之前,充满了直接而浮夸的表现形式,人们的喧闹、笑声、争吵,随处可见,那些是那么直白又没有内涵地不堪深入;子时之后,一切看似沉寂,但这黑暗无声之中的些微光亮和窸窣声响,让人更有一探究竟的想望。
休息的百货公司像一头静静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收敛了营业时全力放射的能量。而坐在巨兽脚边的人,才正要开始慢慢地、试探性地,将心中无处可去的乱流宣洩出来。
「跟你男朋友还没和好?」单黎把从店内拿来的报纸铺在百货公司门口的阶梯上,「坐着吧,我站整个晚上脚超酸的。这你的。」
接过了在刚刚走过来的路上买的滷味,舒甄坐在单黎旁边,看着眼前大马路上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子,跟白天总是塞车的景象截然不同。
「也没有和好不和好,都已经是老问题了,过没多久就会上演一次。」
「你跟他到底怎么了?」单黎单刀直入,「你今天晚上找我出来,应该是想说点什么,不只是请我吃东西这么简单吧。」
舒甄苦笑:「我脸上写得这么清楚吗?」
「你脸上还好,」单黎一边说,一边翻找着百页豆腐,「不过你刚刚在我们店里的时候说,请我吃东西是因为昨天麻烦我而要跟我道歉和说谢谢。但是这种时间,吃完之后,你的公车又没了,我不就一样还是要载你回去?那不又跟昨天一样了?总不会每天都这样循环吧,不合理。所以我猜一定还有别的,让你来找我。」
「还是被你看穿了啊。也好,既然这样,我也不用战战兢兢的了。」
「本来就不用,有话直接说啊,不然是要坐到天亮喔?我们刚刚有约早餐吗?」
舒甄笑了,打开了手上的塑胶袋,「看你吃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那当然。这是我和阿伟……嘉伟,我们连吃两个月消夜之后的排行榜前三名耶。」
「那我可要好好品嚐一下。」
「你跟你男朋友本来不顾家人的反对在交往。」单黎切入正题,「现在快要走到终点了,你爸妈和你男朋友都希望你们结婚,怎么反而变成你在踩煞车了?」
「一开始是因为我爸妈那种夸张的态度转变,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强烈反感;尤其是我妈,一知道他进入竹科当工程师,马上就搬出了一堆贵妇、少奶奶的言论,竟然还说出男人赚钱、女人帮忙花的鬼道理。」
单黎轻笑,「某种程度上,很多人希望这样不是吗?」
「那是她,不是我。」舒甄用竹籤戳弄着食物。
「小姐,东西是拿来吃的,不是拿来玩或是发洩的,你这样它们很无辜。」
「我妈就是那种整天在家里花我爸钱的典型。」
「那也要你爸有钱让她这样花。」
「或许她觉得所谓的人生、婚姻,那样就够了,或者说那个是她追求的重点,但那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方式。如果生活只要有钱,其他都是其次,这样不是很肤浅、很悲哀吗?」
单黎摇摇头,「我猜你这辈子还没怎么为钱烦恼过吧?如果说你妈整天在花你爸的钱,那你应该也帮了不少忙。对了,你昨天说过你是独生女吧,那这个帮忙花钱的重责大任,只有你在帮你妈的忙啊。」
舒甄静默不语。
「你知道吗?钱不是万能,但是没有钱那就万万不能。像我这种每天都在为钱烦恼的人,实在没办法、也不敢讲钱的坏话。你天生不用为钱烦恼,所以就会去烦恼别的,很正常、可以理解,我不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我们的世界构成的方式不太一样罢了。」
「可是,人跟人之间,不应该只是被钱、被物质给塞满吧。难道都没有别的吗?那跟牛在草原上四处走,一辈子只是为了找草多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头都不用抬起来啦。」
「哇,好厉害的比喻。这让我想到,那跟苍蝇到处找—」
「停!我的滷味还没吃完!」
「原来视金钱如粪土是这个意思啊,以前都弄错方向了。原来如此,太有趣了,跟你说话真有趣。」
「很烦耶你,」舒甄推了一下单黎,「叫你不要讲还一直讲,没食慾了啦。」
「没食慾拿来给我吃,排行榜前三名的耶。」
单黎作势要去拿舒甄的滷味。
「不要啦,这是我的。」
「好啦,跟你开玩笑的。说真的,牛吃饱的时候头还是会抬起来啊;有钱之外还是可以有别的东西吧,又不互相衝突。」
舒甄叹了一口气,「交往越久,我才发现我男朋友不了解我,我也搞不清楚他是不想、还是不能?尤其是自从他去工作之后,虽然经济状况是好多了,但是却更没有把头抬起来了。」
「怎么说?」
「说来话长,一开始,我高二的时候,他大四,我爸妈很不同意我们交往;表面上是说什么年纪差太多、要我好好念书准备大学考试之类的,可是后来我知道的是,我爸找人去调查他们家的状况。」
「哇,这下子我真的相信你是有钱人家的独生女了。」
舒甄苦笑,「结果我爸调查到,他们家是乡下种田的,我男朋友的爸爸在他国中的时候就喝农药自杀了;他有两个哥哥,都在混黑道,大哥在某一次街头斗殴的时候被砍死了;二哥那时候因为吸毒还在坐牢。只有妈妈是正常的。」
「这实在是……难怪你爸妈会不同意你跟他交往,这种家庭对你们家来说应该是有点复杂吧。」
「嗯,他们乡下是亲戚们会住很近的那种状况,在整个大家族里面,他们家自从他爸自杀之后,两个哥哥就开始走偏了,剩下他和他妈是正常的,不过家族中提供支持的少,反倒是歧视的眼光比较多。可能也因为这样,他妈妈忍气吞声,而他则是认真向上,到了现在,反而是家族中成就最好的人。」
「感觉起来很辛苦。那你爸妈后来怎么会转变态度?就只是因为他去竹科工作?」
「因为他二哥去年在牢里面死了,家里剩下他和他妈,而且他爸其实有留了一块地下来,之后一定是由他来继承。所以,还是钱的因素。」
舒甄说完之后,只是摇头叹气。
「那个,我不是要泼你冷水。」单黎眉头微皱,「有钱有地很好啊。我搞不懂,你跟你男友不是也交往得好好的吗?总不会是因为钱太多所以就反对吧。应该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吧?」
舒甄轻轻笑了,「是啊,其实我跟他一开始交往的感觉是很好的,而且高中那时候也因为爸妈的反对而更想跟他在一起,你懂那种感觉吗?」
「大概瞭解。」
「他对我也很好,虽然他那时候有学贷、要打工,但还是花很多时间陪我、买东西给我。可是时间渐渐过去之后,我上了大学,他念完了研究所、当完兵、去工作,感情久了总是会慢慢变得平淡,我开始发现他除了会买东西送我之外,不太有办法和我聊一些我想聊的东西,每次我提到那些话题,他总是说我想太多了,不要想会比较快乐。」
「牛吃草的那个喔,那我大概可以体会。」
「除了在台北交往的第一年之外,他一直在新竹,我后来来了台中。大概是因为一直远距离交往吧,所以处理问题的时间跟空间一样被拉长了,一直没有去正视它。然后从今年初开始,他就常常跟我提到结婚的事情,我爸妈也是一样的态度。」
「然后你就又开始跟你爸妈唱反调了。」单黎把吃完滷味剩下的塑胶袋打结之后放在旁边。
「我又不是故意这样做的,」舒甄有点大声起来,「结婚是大事耶,是我要跟这个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耶,又不是我爸妈要跟他结婚,我自己的终身大事当然要谨慎一点啊。我说得直接一点好了,我是独生女,以后家里的财產也都是我的,我根本就不用烦恼钱、或是因为钱而去跟另一个人结婚啊。」
「你这样讲也是颇有道理。所以你思考的是钱以外的东西囉?」
「我在想的是,这个人跟我继续相处下去会是怎么样?跟他结婚是对的吗?我爸妈要怎样才会了解我的想法?」
「感觉好复杂。」
舒甄用竹籤吃着滷味,单黎坐在一旁看着眼前的马路,听着远处的引擎声、狗叫声,似乎还有救护车的警报声,一切都是标准的深夜都市的面容。初春深夜的微凉气温让人的脑袋格外清醒,暂时无言的两个人并没有因为沉默而觉得尷尬,好像这是很自然的状况一样。
「谢谢你,」舒甄笑着说:「看来我找对人了。」
「什么?」
「谢谢你听我抱怨这些。」舒甄低头翻找食物一边说:「讲这些事情给你听,虽然不见得会有什么改变,但是对我来说可以把它们说出来就舒服多了,谢谢你没有说一堆安慰的话或是无聊的建议。」
「好像反而做了一些相反的事情。」
「这样很好,好像刺激了我,让我更清楚地去想一下自己到底怎么了、是怎么去看待这些事情的。」
「好吧,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对你来说有好一点就好。」
舒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以说出来真是太好了,平常真的不知道要跟谁说,不然就是说没几句就会听到老掉牙的回应。那样对我来说只是更受伤而已,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那怎么会找我?我们以前根本不熟啊。」